(古“灵台”全貌。 李志锋 摄)
打开谭其骧教授编辑的8卷本《中国历史地图集》,在第1卷《商时期全图》中,你会看到在泾河、渭河流域,有几个方国的名字并列排在一起,共同撑起商帝国的西部半边天空。这就是渭河流域的周、丰、邰,泾河流域的豳、密、阮、共等。在商的早期,周的前身豳还在泾河中下游地区漂泊无定,但到商中后期,则已成长为势力非常强大的周族方国,并牢牢地占据在平坦广阔的渭北平原上。
其时,在泾河的中上游,与豳和周一起与商王朝分庭抗礼的几个方国小兄弟分别是位于泾川县境的阮和共,以及位于达溪河流域今灵台县境的密须。密须国的根基很古老,本为姞姓,为黄帝后裔12姓之一,是商周时西部一个族系繁盛、分布广泛的古老部落。早在父系氏族公社时期,这一部落的人们就已经定居于古称黑水的达溪河流域,在今甘肃灵台达溪河川道及其周边地区繁衍生息,其建立邦国的时间甚至比周还要早。姞姓密须和姬姓周一直存在悠久的通婚关系,后经夏商二朝,于商末正式受商王之封,成为泾河上游隶属于商的一个独立方国。由于商王朝的政治中心远在河南,密须国偏安西北一隅,天高地远,与商朝虽然继续保持着名义上的宗主关系,但却并不甘心臣服于商,就连毗邻而居势力远大于自己的周也不放在眼里。这里面隐藏的原因大概不外乎这样几条:密须国的君主觉得自己也是黄帝后裔,大家平起平坐,周王和密须王都是砖头上画老爷,一般大,并不存在谁大谁小、谁尊谁卑的问题,况且密须王连商王都带理不理的,所以更无须对周俯首听命;商的都城远在中原,商王对密的管控鞭长莫及,所以密须便有点坐大,很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再者,密须王可能还有点小野心,不仅拒绝依附周室,还经常制造点小事端,频频侵扰泾河流域附近的方国,阻挠周与其他方国建立同盟关系。估计密须王的动静闹得有点大,连当时的诗人们都看不下去了,就有诗人把这事写进了诗歌里,《诗经·大雅·皇矣》中就说:“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如果姬周是个不入流的小方国,如果文王是个平庸之辈,那么他也许会容忍密须王的这点小脾气,任由他自己去胡折腾。关键的一点是,周是“大邦”,周族部落自从不窋去官离开邰地,心中早已憋了满腔怒火,500多年里,十几代人四处漂泊,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家族复兴建立千秋霸业的伟大梦想。周人的目标宏伟又长远,不仅仅是称霸一方,而是要夺取整个天下,所以面对密须国自不量力的不恭行径,周王非常愤怒,“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
后来的史实证明,文王一发怒,后果很严重。在经过长期的厉兵秣马,确定了取商而代之的大政方针以后,文王觉得是时候铲除身边的异己,廓清周围的环境,建立稳固的后方了。于是,文王连年征战,向东灭邗,向西灭密须,再向东北灭黎,为最终灭商攻坚战扫清了北方和西方的后顾之忧。
(达溪河畔百里镇全貌。 付军明 摄)时间定格在公元前1058年,新年伊始,周文王就整顿兵马,亲自带队,率领大军沿达溪河川道一路西进,兵锋直指密须国。当时密须国定都于达溪河上游的灵台县百里镇,闻听周文王大军前来的消息,密须国满朝文武人心惶惶,有远见的将领早已认清天下大势,认为文王最终会歼灭商纣,夺得天下。以区区密须国,对抗大邦天朝的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力主降周。但密须王却不甘心束手就擒,还要负隅顽抗,却又形成不了真正奏效的御敌方案。在混乱中,城中军民将密须王捆绑了,大开城门,迎接文王入城。文王也以仁爱之心对待密须国军民人等,进城之后,广播仁政,安抚众生,其善行义举深受密须国人爱戴。见密须国王已然投降,文王亦不再深究其咎,赐密须王以姬姓,认作兄弟,将密须国改称密国,纳为属国,命其自行管理,自我发展。文王伐密告捷,在班师回西岐的路上,途经达溪河与蒲河交汇的荆山之麓,在那里修筑了一座祭坛——灵台,举行了一次十分隆重的祭天大典。文王的“灵台祭天”,是诏告天下的宣言书,有着非常明显的政治意图和象征意义:他打破商朝只有天子才能祭天的规定,昭示天下,商纣昏聩不得民心,姬周才是代表天下的正统,以此公开向商纣的王权发出挑战;他祭天以昭德,不战而屈人之兵,和平收服密须,不伤及普通百姓,向天下昭告文王的好生之德;他祭天以明志,公开宣誓,令行天下,就此拉开了伐纣灭商的序幕。公元前1058年,文王伐密,这是中国历史上有确切纪年以来,泾河流域第一件被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两年后,文王驾崩,武王继位。又过了三年,武王伐纣,牧野一战,殷商灰飞烟灭,纣王魂断朝歌城,西周开启了自己800年的千秋伟业。接下来的剧情有点离谱。已经被打趴下的密国,如果能够安分守己,夹紧尾巴低调做事,也许还能衣食无虞,安稳度日。可这时密国偏偏出了一个混账透顶的密康公,贪欲和愚蠢最终导致密国遭受灭顶之灾,他自己也落了个身死国灭的可悲下场。这一年是公元前919年,文王伐密的战事早已遥远成了故事。暮春时节,渭北平原桃谢杏凋,花事阑珊,周共王游玩赏春意犹未尽,遂带着随从溯泾河而上,一路游览就来到了他的属国——达溪河沿岸的密国。古密国地势高迈,气温清爽,关中已是众芳摇落芳菲尽,密国其时却姹紫嫣红,花事正好。周天子大驾光临,密康公按例亲自陪同,其时也,春光旖旎,莺歌燕舞,主仆共游,其乐融融。期间,有美女三姊妹前来投奔密康公。面对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如果密康公头脑清醒,应对得体,顺势将三个美女献给周共王,周共王肯定会对他赏赐有加,结局肯定是皆大欢喜。可密康公竟然色迷心窍,将这三个美女私自藏了下来。明眼人都看出他的蠢,连他的母亲都认为他这么做很危险,会给家族带来灾难,劝他将三个美女进献给共王,但密康公根本听不进劝。这事出得蹊跷,是否有人给他设局,史料并无记载。祸根就此埋下,事情果然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周共王不动声色,回朝后立马发兵,将密国连根铲除,从那以后,密国就从周朝的版图上被抹得干干净净,再无一点痕迹。故事最后还有一个凄婉的尾声,据民间传言,那三个美女都是节烈女子,密国覆亡后,三个美女连夜向西奔逃,在达溪河上游溺水而亡,留下了一座三女峰。三千年过去,三女峰伫立在达溪河岸边,山自兀立水自流,凄美的故事至今流传。密康公国破身死,但他的墓却被保留了近三千年,在达溪河畔,古密国都城外,一座高高的封土堆尘封住曾经的过往,荒草萋萋,枯荣交替,当地人称康王坟。这座荒冢最后一次出现在灵台籍摄影家夏建平的镜头里,是在1990年前后,如今却是不见了踪迹。公元605年,隋朝建立,隋炀帝在整饬全域行政区划时,取周文王伐密的史迹,在当年文王筑台祭天的地方,设立灵台县。此后,为了纪念周文王的昊昊仁德,当地百姓在当年文王筑台的原址修建灵台,岁岁祭祀,代代朝拜。寒来暑往又是一千余年,岁月沧桑,风雨交蚀,兵燹相逼,人事更替,期间灵台建了被毁,毁了又建,反反复复没有穷尽。(1935年《灵台县志》。李志锋 摄)1932年,民国初定,灵台迎来了一个颇有作为的县长——安徽潜山人张东野。其时恰逢灵台遭遇荒年,他救饥馑,兴教育,广植树,理交通。在任三年,他考察灵台的史事陈迹、山川风貌,与时任国民革命军第50师师长的灵台籍人士杨子恒合作,组织地方文士新修《灵台县志》;动员社会力量,重修古灵台。他亲致书函民国中央政府及各部院、各省市当局军政要员,包括孙科、林森、段祺瑞、汪精卫、李宗仁、杨虎城等在内的民国政府党政军各界要员,纷纷为重修灵台题词祝贺;县内外及地方各界知名人士也欣然题词致颂。6卷本的《灵台县志》最终成书,所有题字或刊印于县志,或勒石镌碑镶嵌于新修的灵台四周,共计130余方,一时间“鸿文满台,俨如碑林”,灵台雄姿,远胜当年,慕名前来瞻仰游览者络绎不绝。遗憾的是仅仅过了32年,1966年夏季,这座灵台被当作“四旧”,野蛮拆除。1984年,时逢盛世,重修灵台工程再次启动,由灵台县政府主持,历时三年,1986年告竣。重修的灵台共七层,高78尺,周回288尺。顶层仿照原建筑的样式,殿内端坐文王彩塑像,两侧墙壁绘制巨幅壁画,左为“文王伐密”,右为“筑灵台祭祖谢天”,依旧例顶层正中嵌有林森所题的繁体“灵台”二字,古朴茂美,端庄大方。同年8月28日,举办了隆重的古灵台及灵台剧院落成典礼。在随后的三四十年里,有识之士再次搜集整理,在古灵台两侧建起了回形碑廊,罗列了大量古今名人为灵台书写的题碑,连前累计200余方,颇具规模,台以碑衬,碑以台名,洋洋洒洒,蔚为大观。机缘巧合,因为工作关系,1995年我就职于灵台县文化馆,在古灵台的院子里住过一年。流连台下,看过晨光夕影中古台巍峨高耸的身影,听过明昌铁钟撞响时訇然作响的亘古清音;伫足台上,俯视过台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目睹过古密须地善男信女焚香礼拜时的虔诚恭敬。作为一个灵台人,每次回归故乡,灵台都是我必须要去的地方。行行复行行,瞻仰灵台的雄姿,体会日子逝去如飞的感觉,便会沉吟再三:世事三番六转,人生代际轮回,这座古台不知建了多少回,又被拆了多少回,如今,才过去了30多年,却已是人似物非,古台依然,矗立在人们心里的,是达溪河永远也不会枯竭的煌煌文脉,是古灵台上方的那片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