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谈新著《空城纪》:圆了几十年的西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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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部小说,我的书房里总是洋溢着西域多民族歌曲的声音,陪伴着我,那种美好、欢快、激昂、沉郁和忧伤的西域音乐,带给了我写作的激情,和一种叙事上的节奏感。”邱华栋告诉南都记者。

  今年,著名作家邱华栋的新著《空城纪》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邱华栋砥砺六年完成的长篇历史小说,也是他为自己的出生地——新疆献上的一个宏大故事。小说带领读者回到邈远的西部世界,重寻龟兹、高昌、尼雅、于阗、楼兰、敦煌六座西域古城的历史传奇。所有的古城故事延伸至当代,主人公身临废墟,在时空交叠中对话一个个鲜活人物、一段段被风沙掩埋的历史。

  为了写作《空城纪》,邱华栋真正践行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出生在新疆昌吉市,自小对神秘的西域古城充满好奇。多年来,他陆续造访了高昌故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故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在残垣断壁中叩响历史的回声。同时,他不断收集关于西域的历史人文书籍,于书斋中继续对浩瀚大漠的探索和想象。

  “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了那些本来覆盖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邱华栋这样写道。

  于是,“空城不空生新城”,荒废的古城再度繁华扰攘:有了音乐和舞蹈、美酒与烟火、丝绸与织锦,还有响彻长空的呜咽的牛角号、微笑的佛头和安静的木简,有一匹于阗岩画上的花斑马向我们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邱华栋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整部《空城纪》由无数的故事连缀而成,它们和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一夜》一样动人。在其中,解忧公主、弟史公主、班超班勇父子、汉琵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流沙坠简……曾存在于过往时空的人物和器物纷至沓来,嘈嘈切切地诉说各自的命运。所有这些故事汇聚为一部西域的史诗,带着汉唐盛代气息充沛的阔大、新鲜与犷悍。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陈晓明认为,《空城纪》是一部非常厚重、凝聚了几十年心血的作品,可以从中感受到邱华栋从始至终饱满的热情。面对贯穿西域史的战火与征伐,我们今天是否能够超越“中华正统”的叙事来重新书写西域史?陈晓明说,邱华栋凭借自身深厚的积淀以及对西域的理解与同情,树立了一个很好的范本。《空城纪》对废墟的书写亦引人深思:废墟带有人类历史的命定性,关注人类文明的遗址化,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文明的珍惜。

  南都专访

  南都:《空城纪》分为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个部分,从目录上看构成一个金字塔结构。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安排?从龟兹到敦煌,内容的权重是否逐步增加?

  邱华栋:小说中的这六个部分是并置的关系,并不是递增的关系。这部小说的结构是仿石榴的结构,内部的六个部分互相独立,又紧紧地挨在一起,就像是石榴的六个子房。而且,这六个部分的字数基本上是一样的,为六到七万字,很均衡。

  南都:《龟兹双阕》写解忧公主和女儿弟史的故事,当中涉及西域音乐,各式各样的西域乐器令人目不暇接。您为什么挑选音乐作为这一章节的重点?从哪里获得那么丰富的关于西域音乐的认知和感官体验?

  邱华东:写这部小说,我的书房里总是洋溢着西域多民族歌曲的声音,陪伴着我,那种美好、欢快、激昂、沉郁和忧伤的西域音乐,带给了我写作的激情,和一种叙事上的节奏感。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听到很多西域音乐。比如,我听过阿瓦提艺人表演的《十二木卡姆》大曲,我还听过一些摇滚风格的当代维族、哈族青年歌手的歌曲,我还搜集了中亚五国的音乐。写这部小说,我欣赏了大量从陕西民歌到河西走廊的花儿,再到新疆的音乐、中亚五国乃至伊朗的一些音乐作品。那些音乐让我看到了人物活在时间中舞蹈的形态,太美丽了。

  在《空城纪》的第一部分《龟兹双阕》中,出现了大量乐器,书中种种音乐和种种器物自然地发出一种声音来。历史小说怎样写出质感?我想,要先声夺人,就要通过音乐、色彩,营造出一片有声音的想象空间,把读者带入作者营造的虚构的,但又跟当代有所连接的世界里去。

  南都:事实上,本书的每一章节都有一个主题或者线索,龟兹是音乐,高昌是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媒介,尼雅是汉代丝绸,楼兰是楼兰古城本身的变迁,于阗是出土文物,敦煌是莫高窟。您是怎么提炼这些主题的?它们和六座故城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

  邱华栋:是的,在这部小说的六个部分中,我在每个部分都有表达上的侧重点。比如,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四锦》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期间的是一支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简牍、文书、绘画、雕塑、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

  我提炼出来的侧重点,也是这六座古城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文化内涵。

  最重要的是,这部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我”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寓意穿越两千年,依然生机勃勃。空城不空生新城。

  《空城纪》是石榴籽结构

  南都:《空城纪》中出场了许多历史人物,例如解忧公主、弟史、冯嫽、班超、班勇,傅介子、楼兰王比龙,甚至探险家斯文·赫定……将真实历史人物的故事写成小说,你认为对作家的挑战在哪里?在出场的所有人物中,你个人最喜爱的是谁?

  邱华栋: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喜欢弟史。男性主人公我喜欢虚构的主人公白明月。我想,写历史题材的小说,其挑战在于,如何让这样的小说成为当代小说。因此,我在《空城纪》中运用了一些幻化和转化手法,几乎很多篇章都有贯穿时间长河的一个物件。

  比如,第一卷《龟兹双阕》中,是那一把最早曾经被细君公主弹奏过的汉琵琶。细君公主从中原腹地远嫁到西域的乌孙国后,不适应当地的地理气候,也不适应乌孙王室夫死后从子从孙的婚俗习惯,长期处于闷闷不乐的状态之中,若非有一把汉琵琶助她排遣,她恐怕连四年多的时间也都未必能够支撑下来。

  细君公主去世后,这把汉琵琶先是传递到了解忧公主之手,然后,又很快传递到了解忧公主的爱女弟史,也即第一卷中“上阕”的叙述者“我”的手中。既然能歌善舞,那她的拿手好戏之一,自然也就是出神入化地弹奏这把汉琵琶。到最后,因为意外遭受到黑死病袭击,弟史不幸身亡。临死前,“我的怀里抱着那把细君公主的汉琵琶,我相信,以后只要有人弹起这把琵琶来,我的生命就会在旋律中复活”。

  到了“下阕”中,龟兹王室白氏一个名叫白明月的王子,为了躲避王室里残酷的政治斗争,以隐姓埋名的方式远远地隐居在大唐开元年间的长安城。表面上开着一家香料铺的白明月,其实是一位觱篥演奏高手。除善于演奏觱篥的白明月之外,这一部分的另外一个器乐演奏高手,是同样来自龟兹的粉衣女子火玲珑。她不仅演奏得一手好琵琶,而且手上所拥有的,竟然是原本属于细君公主的那把老琵琶:“这得归功于她手里的这把汉琵琶,它是她父亲珍藏多年的老琵琶,据说汉代的细君公主使用过,一直在龟兹流传着,后来落到她父亲的手里,现在在她的手上。”

  当是时也,唐明皇唐玄宗为了迎接即将从感业寺还俗归来的杨玉环,不仅亲自创作了大型歌舞节目《霓裳羽衣曲》,而且还要组织一个庞大的演奏乐队。觱篥高手白明月,汉琵琶高手火玲珑,他们俩全都在被征招的演奏高手行列之中。到后来,返国后坚决拒绝担任龟兹王的白明月,如愿与火玲珑结为夫妻,过着非常幸福的乐舞生活:“我组建了龟兹乐的乐舞班,专心整理音乐。我吹觱篥,火玲珑弹琵琶。她把细君公主那把汉琵琶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不再拨弄,平时弹得有五弦琵琶、曲颈琵琶和西域小琵琶。”所以,我喜欢白明月。

  南都:《空城纪》整本书都以第一人称写成,但主角又在不断变换,甚至到了《于阗六部》,叙述者可能是一枚铜钱、一个佛头或一片简牍。请谈谈对叙述视角的考虑,保持第一人称叙事的一致性可以达到什么艺术效果?

  邱华栋:是的,我的这部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有很多,有人,也有物体,他们和它们都发出了声音,说话的语调是变化的,不是统一的。这部小说的基调就是众声喧哗,而不是一个声音。

  传统长篇小说一般是一个人物贯穿始终。那么,我是采取了众多的人与物不断说话的方式,营造现场感和亲近感,读者容易读进去。在这部小说中,历史主人公出场时,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让位于鲜活的历史人物,叙述者的不断变化,会带来一种奇特的多声部的效果,如同一部交响乐,能让人感受到西域历史文化的丰富和复杂,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多个层次,使小说本身具有了巨大的信息量。

  南都:《空城纪》实际上是由数个短篇小说连缀而成的,它为什么被称为长篇历史小说而不是短篇小说集?有哪些元素支撑它成为一部长篇作品?

  邱华栋:一部长篇小说,最重要的元素就是小说的结构。这就像盖一座大厦,必须设计好整座大厦的结构。在这部小说的结构形式上,我采取了石榴的结构。几年前,我的老友从新疆寄来石榴,我切开来,发现这颗石榴有六个子房,每个子房里有很多石榴籽。我忽然来了灵感,觉得可以这样构成一部内容很复杂的长篇小说。

  现在,《空城纪》全书分为六个部分,就采取了石榴籽结构: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六个中篇构成长篇,主体是六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分解成30篇以上的短篇。相当于我在尝试着装配这部小说,就像是乐高玩具。

  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中篇组装成长篇小说,那么,有人会问,这是不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呢?我回答:不,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和传统的长篇小说大不一样。一般认为,长篇小说总有一个贯穿的人物和贯穿始终的情节故事。但我这部小说,没有贯穿人物和故事情节,但读完之后你会发现,小说的主人公,是六座西域的古城,或者就是西域本身,也可以说是《西域传》的别样的写法。

  十五六岁少年第一次留下的印象

  南都:您在写这部小说之前陆续造访了高昌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故城、楼兰废墟等等。有一些故城如楼兰古城废墟,属于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不对游客开放,您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的?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哪些有趣的故事?

  邱华栋:我确实造访过很多古城遗址和废墟。我出生在新疆天山脚下,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我们一些少年骑自行车、坐长途车到处跑,喜欢探寻周边的世界。我们到了一个废墟,那个废墟我后来才知道是唐代北庭都护府的废墟遗址。那个废墟十分荒凉,荒草萋萋,有野兔子、狐狸、黄羊出没,我们几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废墟,突然之间,迎着血红般的晚霞,眼前出现了成千上万只野鸽子,从废墟里飞起来,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留下新疆大地上的对汉唐废墟的印象。它非常美丽,甚至是有点壮美感,飞起来了。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这座位于吉木萨尔县的古城废墟,当地朋友说,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遗址。

  当时的场景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从10多岁开始写作至今30余年,有一天,我忽然回忆起面对废墟的那个傍晚,我想到,围绕着汉唐之间西域地区建立的六座古城: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我能够把自己30年的史料阅读积累和对汉唐西域遗址的实地探访,以及自己对历史想象,写成一部小说。于是,30年构思,6年写作,我完成了这部厚厚的《空城纪》。

  现在,除了楼兰古城遗址和尼雅废墟身处沙漠的深处,很难进去以外,其他的古城遗址都是开放的。去楼兰现在需要批准,因为进入无人区没有专业的装备和向导,很容易迷路,甚至出事。近年常常看到有人擅闯西域无人区结果导致悲剧的事情,所以,去这些地方还是需要当地有关部门的协助。

  南都:实地造访古城有哪些具体的收获?积累的素材是否被写入小说当中?

  邱华栋:具体的收获,在我这部小说的第六部分,基本上都有纪实风格的描写。另外,积累的素材也还没有写完呢。我在想,要不要从《空城纪》中再延伸出两条枝干,比如把敦煌的部分写成长篇小说《敦煌十窟》?还有的情节,我写完之后舍弃了,并未放在现在的小说中,比如,唐代高仙芝率唐军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一战,我写了单独的几万字,以后我想想这一部分怎么使用。

  南都:《空城纪》里出现了许多西域考古文物,您是否对西域考古史有过一番研究?出土文物给了你哪些写作灵感?

  邱华栋: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如今,人们反而对楼兰更加神往。10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还有新疆博物馆等很多博物馆的陈列品,都让我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比如,见到蜀锦残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我就觉得很震撼。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云谲波诡的复杂感受。

  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

  我想,全球化与5G时代,从神话传说、历史文化、民俗信仰中寻求其中能够延续至今的古老民族心灵和现实创造性转化,是最重要的,可以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作为支点,去创造自己所理解的历史。

  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  

  南都:在您看来,这些曾经存在于汉唐盛世的西域故国,曾经在历史中发挥过什么样的作用?西域文明对中华文化产生了哪些影响?

  邱华栋:我的这部《空城纪》的后记题目是“盛代元音”。元,就是一,我强调了汉唐时期中华民族的初始强音,比如,汉代的开拓进取精神,唐代的开放包容精神。小说中,张骞、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冯嫽、弟史、班超班勇父子、傅介子等等很多在汉唐文献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出现在我的这部小说中,大都是自己在说话,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世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

  小说中,汉唐千年延伸到当下的两千多年的时空中,我试图以鲜明的例证,来体现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这“三交”过程中的大量生动细节,表现出中华文明的五个特性,即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呈现出我国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悠久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灿烂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伟大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这“四个共同”。这也是为了呼应这个时代的主题,那就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也是我这部小说立意深远之处。即使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房,可我还是时时都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奋斗和掘进的人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激动人心的状态中。

  南都:您的家乡在天山脚下。新疆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人文底蕴,从哪些方面塑造了你的个性和写作?

  邱华栋:很多年来,我都在北京生活,所写下的作品大都是当代题材的、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当我已经写了30多年,我就进入一种自觉的写作状态,我开始对西域出土的锦帛、简牍、雕塑、绘画、音乐有了兴趣。我意识到,古代西域和当代新疆在召唤我回望,我意识到,西域的历史文化太丰富和复杂了,探寻沉默的档案与考古发掘出来的器物非常重要,而文学想象赋予它立体的形象。因此,《空城纪》的写作探索对我个人而言,是圆了一场几十年的西域新疆梦,是我给我的出生地新疆献上的一个宏大的故事。

  南都:假如读者读了《空城纪》后对西域故城感兴趣,打算动身探访,您是否可以给我们提一些旅行建议?在游览古城之前,需要做什么准备?

  邱华栋:我想,在游览古城之前,带上一本《空城纪》,肯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样会对新疆丰富的历史文化有了纵深感。另外,新疆很多地方,即使是夏天去,最好也要带上一些秋冬的衣服,很多山区、牧区和无人区早晚温差大,还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景象呢。

  南都: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邱华栋:近年我对科幻文学非常感兴趣,读了很多科幻文学书籍。我想,也许我会尝试写一部科幻小说。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