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民族记忆
大家好,这里是真实战争故事。
接下来要讲述的是战争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之一——长津湖战役亲历者的故事。
讲述人是当时的战地记者孙佑杰,他是以笔为刀枪的战士,每一次采访都可能面临生命的危险。
社长很担心他,给他配了个搭档,想让两个人彼此照顾,可任务执行到一半,生死搭档却丢了。
|生死搭档
作者:孙波沙 口述人:孙佑杰
史云呢?
我挤进藏满战士的坑洞,往周围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没有史云!
曲社长让我带他下部队历练,一路上我们同甘共苦,他人跑得快,从未落下我。
现在我是安全了,可他人没了。
他还那么年轻,万一有个好歹,回去如何向社长交代啊。
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冲,逆着冲锋的人流,在满是硝烟的密林里摸索,寻找史云的身影。
我不能丢下他,我们是战场上的生死搭档。
我和史云接到这次任务,是1951年的4月21日。
这天刚吃过晚饭,27军《胜利报》社长曲中一突然找到了我,说第五次战役即将打响,想让我明天就下部队去采访。
第五次战役规模巨大,仅志愿军一线作战兵力就高达60余万人,这样的战役我岂能错过,肯定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新闻。
我胸脯一挺接受了任务,于是问社长:“要我到哪个师去?”
而接下来社长的“通气”却让我心头一惊。
曲社长道:“要你直接下到团怎么样?”
“下到团?”我不禁重复了一句。
报社通常是战前下到师,战斗打响后发现了报道线索,才到团以下的基层去采访,现在战前就直接下到团,说明这个团执行的任务非同小可。
我急忙问社长:“到哪个团?”
“第80师的240团。”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这次战役第80师、81师担任第一梯队,其中80师240团是第一梯队的尖刀团。
我懂得“尖刀团”的厉害,好比一把锋利的尖刀,楔入纵深后将集中的敌人分割,为后续部队创造歼敌战机。
我更明白其中的危险,一旦楔入纵深必然遭到敌人的拼死围剿,这就意味着“尖刀团”要赴汤蹈火,为战役全局付出局部的重大牺牲。
如不随军采访报道,许多英雄事迹等战后采访,恐怕连知情人也找不到了。
240团之前在强攻美军“北极熊团”驻扎的3座独立院落时,担任主攻任务的3连两个排的战士,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而“北极熊团”一个人也没留下。
我马上意识到,此次随“尖刀团”穿插,十之八九将有去无回,于是当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除了和手枪一样不离身的采访本和木刻刀、木刻本,其它东西都放在了社长的马上。
我对社长说:“请首长放心,我孙佑杰绝不会给报社丢脸。”
看我越是态度坚决,社长越是有些担心。战场上就是这样,你越不怕死,上级就越担心你的安危。
这时社长还告诉我,将同时派出摄影记者史云跟我一同执行此次任务,一来拍摄“尖刀团”的战地照片,二来彼此有个照应。
我一听,心里很高兴,史云和我是老搭档了,有他在,我放心。
史云是上海解放后入伍的青年知识分子,比我小四岁,只有20出头。
他不仅会摄影,而且懂英语,口说笔写都很棒。他刚到第27军,社长就让我俩搭班子写报道。
我写,他拍,我们一直搭档得非常好。
记得部队还没入朝时,我们在辽宁安东市(辽宁省丹东市旧称)休整,有一天没有军事行动,吃过早饭,我拉上史云,想去逛逛过去从没来过的安东市。
我们俩沿鸭绿江岸而行,好奇地看着江边的一切。原来鸭绿江的水不是我想象中的绿色,而是清澈透明的蓝色。
横跨鸭绿江的大铁桥,像是用许多节铁架子连接起来的,很是雄伟壮观。
更让我们新奇的是,一江之隔的对岸就是朝鲜的新义州市,这是当时朝鲜剩下的唯一一座完整的城市,繁华的街景清晰可见。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正在我远眺新义州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来源不明的轰鸣声,只见鸭绿江南岸上空,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点。
我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颤,那是美国的轰炸机和喷气式战斗机,足足有上百架。
史云正在用相机专心拍摄鸭绿江大桥,还没有发现远方有异常,我一叫,他闻声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顺着我的视线向南边一看,史云脸色刷地变白了,拔腿就往回跑。边跑边说:“敌机要轰炸了,赶快跑,回市里!”
他看我一动不动,又回来了,仿佛对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有点不好意思。
史云还没经过战争,不懂得防空的常识。我告诉他,敌机即使要对我们轰炸,首当其冲就是安东市,往市里跑危险性更大。
而现在我们两人所处的江边,没有目标人群,反而是最安全的。
史云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笑了。
来势凶猛的美机果然没有袭击安东,而是对新义州展开了地毯式的轰炸。刹那间,新义州变成一片火海。
看到美军示威般的轰炸,我们的高射炮也向鸭绿江北岸开火,以显示我们的领空主权。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高炮发射的一串串炮弹,在美机群中炸出白色的亮光。史云打开照相机,准备随时捕捉敌机被击落的镜头。
敌机坠毁的画面没拍到,接下来的画面却吓呆了我们。
大批大批遭空袭的朝鲜人,拥挤着从火海中跑出来,直奔鸭绿江大铁桥。
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什么岗哨呀,国界呀,大桥呀,深水呀,一切都阻挡不住了。
大桥很快就人满为患。人流越拥挤,流动越缓慢。
在这无法控制的巨大拥挤推力下,又酿成了新的悲剧。
许多老人、小孩和弱者,倒在众人的脚下,被践踏窒息而死。许多处于大桥边沿的人,被挤出大桥之外,落于鸭绿江中。
然而逃难者还在源源不断涌向大桥,被挤出大桥的人群像被巨力推倒的墙体,一齐倾斜掉落江中,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挤死在脚下者难以统计,落水者无力挣扎,绝大部分只扑腾了几下,就溺死于江里。
江面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比比皆是。
我和史云只能干看着对岸的惨状,最后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漂满浮尸的鸭绿江,无奈向安东驻地走去。
这是史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实的战场,他的手里拿着相机,有些颤抖。
经过短短一年的历练,史云早已不是胆怯的新兵,能和他一起去执行“尖刀团”采访任务,我多了些安心。
记得我们俩告别报社战友的时候,大家的眼睛里都闪动着担忧和惜别之光,好像是再难相见的诀别。
我不记得我和史云是否流泪了,军令如山,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去军指了解情况,再连夜赶到第240团。
我们到军前指挥所才了解到,原来第80师、81师已于4月19日接替原第40军坚守的阵地,和敌人交上了火。
短短三天时间,志愿军中有宁死不屈翻身跳崖的壮士,也有个别临阵逃跑、自伤、自杀逃避上战场的干部士兵。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能力直面残酷的战场,我也预感到此次战役恐将异常艰难。
为了不耽误跟随“尖刀团”一同穿插的任务,我和史云匆匆了解情况后就立即启程,漆黑的夜色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配枪。
记者的配枪都是一把小手枪,我们习惯叫它3号手枪。这么点口径的手枪,不过10发子弹,能打死只野猪、野狼就不错了。
我当时就想,这把手枪,与其说是用来打击敌人,不如说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我们到达80师240团前沿时,已是4月22日拂晓了。
整个集结阵地一片沉寂。
部队隐蔽在丛林或防空洞内,外面看不出有打大仗的迹象。士兵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捆绑炸药,有的在整理行装,只等着一声令下。
下午17时30分,三发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240团以最快的速度,沿着一条山沟小路向南穿插。
我们紧跟着部队,半点也不敢落下,深入敌人纵深时要是掉队,除了死就只能当俘虏。
史云在我前面,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俩人的棉衣已全被汗水湿透,气喘吁吁,口干得要命,连口水都干涸了。
我真担心自己会因为干渴虚脱而掉队。
这天夜里,天空无云,月亮高挂,山川道路看得一清二楚。我边跑边寻找水源,不料多水的朝鲜唯独这条沟谷里没有河流。
五次战役渡过昭阳江(史云拍摄)
走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远处有一反光的小水湾,跑到跟前才看清,这是个散发着腥臭味的死水沟。
我舀了满满一缸子水,正要大口解渴时,已经喝下去的史云,呲牙咧嘴又吐了出来:“里面全是虫子。”
史云是上海毕业的大学生,没怎么遭过这样的罪。
我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好些年,这种小事吓不着我,反正渴死也是死,我不管了,闭上眼睛,“咕咚咕咚”将大半缸子带虫子的水一饮而尽。
此时,前方不远处已是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尖刀团”的前锋部队同敌军接上了火。
经过一夜穿插战斗,240团总算成功地突进了敌人纵深,伤亡不算太大,算是有惊无险。
若说夜里是我们的天下,第二天拂晓后,就是敌人的天下了。
太阳刚刚升起,就出现了敌机的影子,附近几乎全是沙丘,没有可供隐蔽的地方。
大家只好抽出军用小锹挖洞隐蔽,沙土松散,土工作业还算容易。
可我与史云只急着轻装上阵,没带工具。没法子,我俩只好用手先猛扒出一条小沟,仰面躺下,再用沙土覆盖全身,只露出脸面注视着敌机的动向。
说起来,在我们搭档采访的过程中,不仅躺过沙坑,还一起睡过雪地。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次露营。
当时我和史云正随军奔赴长津湖,一天报社突然通知我们黄昏前返回军部驻地。
长津湖战役中(史云拍摄)
军部驻地在一座高山坡上,漫山遍野被大雪覆盖,最深处的积雪足足有半米厚。曲社长见我们回来了,让我俩赶紧先去休息。
可茫茫山野,哪里有供人休憩的栖身之所呢?
大雪还在纷纷地下,一阵暴风把雪扑进我的脖子里,顿觉浑身一阵颤栗。
正在这时,史云走过来喊我去找地方睡觉。
我扫了一眼,只见周围的庄稼地里有个小草堆,我指着那说:“咱俩到那里去怎么样?”
“正中我意,”史云笑着说。
虽然环境恶劣到了极点,甚至随时可能被冻死,但史云总是乐呵呵的,他有种让人在困境中感觉踏实的能力。
在零下30几度的山上宿营,每人只有一床薄被子,小褥子,一件大衣,和一块方形雨布,光靠这些睡在雪窝里,可能还没醒就被冻死了。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我俩决定二人同睡一个被窝,靠增加被褥的厚度和分享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寒冷。
我们好不容易弄到几束树枝条,在雪地上摆开,上面铺一块雨布和两床褥子,我俩穿着棉衣棉裤躺下,一人头朝西,一人头朝东,两人侧身屁股贴屁股。
然后盖上两床被子外加各自蒙头的大衣,最后把一块防雨布放在上面,再用积雪将雨布两侧压住。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我俩慢慢将胳膊和头全部钻进被窝里,开始睡觉。
开始还能听到寒风的呼啸,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我在历次战争中条件最恶劣,天气最寒冷的一次露营,但我们却实实在在地睡了个好觉,让我记了一辈子。
而此时我们俩躺在沙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敌机几乎贴着地面飞了过来,驾驶员的脸清晰可见,有的还瞪着眼睛向下观看。
敌机转了一圈再次飞过来时,有人过度惊慌,起身向不远处的一处松林跑去。
松林中也隐藏着兄弟部队,这一跑直接暴露了目标,几十个战友就这样无辜牺牲了。
敌机飞走后,大家不敢在此久留,立即跑步进入山林地带,继续向南实施穿插。
这个穿插不同于行军,而是一路小跑。当时我就想,社长多亏派我和史云来了,换了体力差的人估计早就掉队了。
我们刚入朝鲜时,不仅要忍受零下40度的严寒,双肩还要承受四五十斤的负重。
背包、棉大衣,干粮袋、铁水壶、办公挎包什么都得自己带。一头小毛驴驮这么多东西长途奔走,也够它受的,何况是人呢?
跟我相比,史云身上还多了摄影器材。
史云年纪小身子轻快,我却有些体力不支,朴实的战士们都来抢着帮我背干粮袋和背包,他们要背武器,负重比我要大得多。
相比之下,我实在不忍心再给大伙增加负担。
史云在抗美援朝时期的摄影作品
这一次我和史云有经验,除了必要的采访用具,我们什么都没带,轻装上阵才能紧跟“尖刀团”。
穿插到半路时,80、81两个师的部队汇集在一条山路上,几路纵队齐头并进。
2万多人硬生生地在荒山野岭中踏出了一条新路,也可以说是一条血路。
美军的炮击精确无比。每个人都只有死命地往前猛插,慢了或者停下来,只会死得更快。
到4月24日早晨,我和史云随着“尖刀团”已插进了敌人阵地的纵深边缘。大气还没喘上几口,敌人的炮火就将狭窄的山沟封锁了。
数不清的炮弹、燃烧弹和榴霰弹,将山沟炸得如同漆黑的夜晚,同时,火焰中的泥土、石块、树枝,铁丝网,漫天飞溅。
因为没有停止前进的命令,部队仍在火海中死命奔跑。
炮弹在谁的身边爆炸,谁就本能地立即卧倒,响声过后没有伤亡,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这是我参军以来经历的最为惨烈的一次炮袭。
战士的断肢、尸体、衣物、棉絮挂满了灌木枝条,鲜血不断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而炮袭下的部队仍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一波又一波地向前奔涌。
尖刀团80师240团穿插(史云拍摄)有人说,人到生死关头想法一定很多也很复杂。可事实是,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只记得,跑,找弹坑,卧倒,爬起来再跑……
除了逃出那片像地狱一样恐怖又漫长的战场,我的脑子里已经顾不得想任何事情。
不过十几分钟,仅团机关就伤亡了二三十人,前锋部队的伤亡就更加惨重了。团首长当即命令部队停止穿插,暂时就地疏散隐蔽。
我不能不佩服美军的炮兵,指挥迅速、灵敏而又准确。部队一隐蔽,炮击随即减少,但如发现哪儿有目标,炮弹顷刻就会落到哪儿。
接到分散隐蔽的命令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敌人遗留的坑洞,而里面早已藏满了战士。我已经疲劳至极,索性在洞口坐下来。
我心想,这里虽然是洞口,但伤了有人帮忙,死了有人知道,比哪儿都好。
这时,一个卫生员认出了我,喊后面的挤一挤,前面的让一让,好让我暴露的身体挪进洞里。
我挤进去一看,里面隐蔽着半个排的人,洞顶是粗大的杉松木,两侧是坚硬的石壁,一般的炮弹难以炸透,自己一时安全了。
我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往周围扫了一圈,没有史云!
史云还那么年轻,万一他有个好歹,可如何向曲社长交待啊。
我不能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