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从一声鸟鸣开始。
猫头鹰,杜鹃,或别的什么鸟,在林间啼鸣,不远不近,似笑似哭,空灵,孤独。每当我侧耳倾听,它忽又静寂,屏息凝神,好像也在聆听我。
峨眉山的夜晚,原始而恐怖,树木漆黑伫立,虫鸣如沸,各种不知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风吹过树林,萧萧飒飒,让我想起山鬼。
《峨眉山月歌》
(唐)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九月初去峨眉山避暑。白天仍很热,入夜凉却,坐在民宿的院子里,竹篱木栅,檐下盛开簕杜鹃花。
从报国寺走去伏虎寺,循河谷一条步道,水流清浅,游人络绎。沿途时见小食摊、茶馆,都摆在路边,有的摆在水上。有一处河床较宽,近岸浅潭,孩子们在戏水,水畔和对岸林间,男女老少散坐闲耍,活像一群菩萨。水声笑语,恍恍惚惚,午后阳光寂静,我忽然记起多年前梦见过类似场景。
难以置信,这就是李白来过的峨眉山。有些人和事,只能存在于想象,一旦落地,就变得不真实,并非因为时空阻隔,更像是处于不同的次元。眼前这些山,不过是草树土石,这里那里的流水,没有半点李白的影子。
峨眉山不是李白的故乡,但峨眉山的月亮,让他一生难忘。李白曾来峨眉山访道,住过一些日子,后来在诗中每忆峨眉,如今峨眉山处处有李白诗。民宿房间里,挂着一首《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缮写不很精良,但有诗陪伴,对着这些字句,心里便觉清凉。
楼道墙上,也裱有一幅行楷《峨眉山月歌》,每经过这里,总要停步念一遍。素净的宣纸,娟秀的毛笔字,依稀水声潺湲,令人置身那个夜晚,沐着月亮的清辉。
那个夜晚,李白离开峨眉山,在附近的清溪驿乘船,舟行出蜀,将至渝州(今重庆)时,望月思乡,恋恋写下这首诗。是年,他二十五岁,久慕的流浪开始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史书措辞颇具英雄色彩,十分悲壮,微觉伤心。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别无选择,只能跟随内心的冲动,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想象未来有无限可能,尽管那不过是地平线上的幻影。
他将一去不返,李白不知道,月亮知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一弯秋月,悬于峨眉山夜空,月光洒落青衣江上。山,秋夜,江水,因为有月亮,皆变得柔情。半轮秋,即上弦月,如半个车轮,是否让他想到自己的旅程?新月一钩,是否比满月更叫他心疼?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夜发清溪驿,峨眉山月相随,一路送他到三峡。三峡当指乐山的嘉州小三峡,清溪在上游,到了三峡,山势愈高,江水愈狭,两岸峭壁插天,举头不见月,他这才感觉真的离开了蜀地,万里之行,自此始矣。
“思君”,称月为君,是太白情深,亦富神韵。此诗章法奇幻,字里行间流溢月光,四句之中五用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连用不见堆垛痕迹,婉若游龙,皓月流空,乃太白不期然而然之佳作,他人模仿不得。
我在峨眉山住了七天,没有看到月亮,稍觉怅憾。山上多楠、柏、松、樟,徒步时望见村落人家,迤逦山岭,群峦幽谷,可以想见月明之夜,峨眉山更加空灵,疑非人境。
山里民宿多以“月”名,明月山庄、半山月、弄月山溪、峨眉月舍等,这些命名显然是借诗仙的光,也可以当成《峨眉山月歌》的回响。
为蜀僧濬写照
《听蜀僧濬弹琴》
(唐)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李白听蜀僧濬弹琴处,据峨眉山官方介绍,就在万年寺,唐朝时叫白水寺。我是徒步经过这里,在万年寺门口的简介上读到的,简介把“濬”写成“俊”,有失严谨,内容叫人似信非信。
峨眉山寺院众多,李白并未明言或暗示弹琴的地点,这本来不重要,总之是在峨眉山。李白诗曰:“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万年寺历史悠久,香火旺盛,有可能是这里。也许蜀僧濬是抱琴从息心所的山峰下来,到此会见李白,弹琴为欢。
息心所在万年寺后面,不属于热门旅游路线,有登山道可通。磴道极陡,山势逼仄,处处峰回路转,沿途无风景可看,只有近前草树交格,天气闷热,五公里山路,我爬了三个小时才到。
终于登顶,喘气之余,四面风来,顿时心旷神怡。寺居岩畔,前庭宽阔,木结构殿阁,危悬九天,古言凡人至此,独持半偈,万缘皆息。可惜如今冷落,大殿空无一人,两旁僧寮简朴,床铺还在,却没有人住。后庭万籁俱寂,泥地和屋瓦上的阳光都发出声响。
下山到万年寺喝茶,寺院不仅供应免费茶水,还有抄经室,小小一间房,像个教室,里面四张长方书桌,上放着宣纸笔砚,可临摹拓写《心经》。午后回廊上僧俗杂坐,俗客闲聊或玩手机,僧人则瞑目端坐数着念珠,院子里也有僧人在散步,偶听他们交谈,我才若有所悟什么叫“蜀僧”。
这首诗我读了很多遍,未曾留心“蜀僧”一词,如通行的解释,我囫囵地以为蜀僧不过是指蜀地的僧人。来到峨眉山,一路经行,才知“蜀僧”不仅是指地域,更寓意他们的口音和风范。这里的僧人,无论比丘或比丘尼,都说四川话,方音之浓重,是我在别处寺院未曾听见过的。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起始两句,已写出蜀僧风神,清气逼人。“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三四句更有气势,如河出龙门,动荡万象,但觉耳畔松风似水,激越宏远。
唐代写听琴的诗很多,多用赋体,描摹刻画,巨细靡遗,读来生动细腻,然而终不如洗练更饶余味,更具想象空间。例如李颀的《琴歌》,前五句皆铺设内外氛围,月光如何照在城头,乌鸦归飞,铜炉华烛如何美丽,正所谓未成曲调先有情,中间写弹琴不过两三句,“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戛然而止,令人久久回味。
李白这首诗亦如是,蜀僧濬一挥手,他便沉醉在万壑松般的琴声中,忘了身在何处。“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琴声之高妙,令他洗心忘言,直到曲终,余韵回响,化入霜钟,更觉清迥。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太白听琴,忘了时间流逝,有似于此。听见山寺钟鸣,他才如梦初醒,发觉碧山日暮,秋云有些冷了。
报国寺对面是峨眉博物馆,小山亭石壁上刻有许多古体诗,读来读去,最好的还是《听蜀僧濬弹琴》。别的诗大多很沉闷,偶有好的,但都不及太白的清新,一洗凡尘,他简直不是作诗,而是任性天真,与世人万物照胆照心。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唐)李白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殢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出蜀之后,李白再没有回去过,但终其一生,峨眉山的月亮都在他心上,不曾相忘。
公元759年,流放夜郎遇赦放还的李白,行至江夏(今湖北武昌),遇蜀僧晏自峨眉来,一时惊喜,慷慨悲歌。“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蜀僧晏立刻使他忆起往昔,离别之夜峨眉山的月亮,他想起下三峡时,西望明月,他是多么思念峨眉山。
书剑飘零,世易时移,岁月忽已老,只有峨眉山的月亮知道,只有月亮还认得他仍是那个年轻人。“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莫非明月寄相思,让他此时忽见峨眉客?
蜀僧晏亦在途中,即将前往长安,太白作歌为他壮行:“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穷途暮年,出语仍如此健朗,嘘气成云,龙性难驯,太白的高贵超乎人间。
照在秦川的月亮,仍是峨眉山的月亮。“我似浮云殢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人各有命,我此生似浮云,君游长安,一振高名,他日归去峨眉,还弄峨眉月。
“弄”字甚闲,世事虚华,大梦一场,复归本位,青山依旧在,明月何曾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