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涛
一
有草儿生长的地方,就是故乡。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在陕南一处的山坳坳里度过。
在村间的每一处角落,或向阳的坡,或屋后的岭,或老井泉边,或洋槐、臭椿、泡桐、香橼树下,青蒿、淡竹、刺芥、毛娃草、灯芯草、车前草、苍耳草、羽衣草、君影草……它们的名号,清新地灌满耳廓,在耳膜上轻轻敲动,沿着神经传递。
说实在的,那些年,我极讨厌它们。
上学,去寺梁庙念书,要爬沟坳湾的一面蓑草坡。坡陡,羊肠小道。蓑草、狗尾巴、野茅草、蒲公英,天天和我碰面。穿着凉草鞋的裤腿,在蓑草茎须的绊锁下,阻来绕去。脚踝、脚面,常常被挂出一道道血痕。气喘吁吁、力气不济之时,还要用手薅挽着,路边的草儿,借着它们位置的势能或力量,攀爬在蠖屈螭盘的路途。
我怕上学迟到,严厉的老师用教棍敲头,或直接被拒校门外、太阳底下被罚站一节课,心里发怵这些学堂的规矩,所以就压根无心思,去理会这些伴我成长的草儿。
尽管它们出脱的眉清目秀,阳光里闪烁,还迎风舞蹈,姿态万千。
二
那些年,我恨这乡间的草儿,凭恁跟着我的脚后跟,不离不弃。
猪圈里的小猪,只要嗷嗷一叫,母亲就吆喝骂我了,说我寻猪草偷懒,连猪娃都照顾不好。
是呀,我正与青梅竹马的伙伴,一起埋锅造饭。柳树的叶子,被锤得像丝绸,拿来当菜;齿苋的茎块,用瓦片切一切,拿来当饭;折断蒿子的茎秆,拿来当筷子;松针搂一抱,拿来当柴。五六个开裆的童子,玩过家家,装腔作势。吃得快活,耍得快活,像草木鸟兽一样快活。早把母亲的任务安排抛在了脑后。
母亲和草打了一辈子交道。
母亲不是在打猪草,就是在剁猪草。那年月,养猪是一家人最大的经济来源。农村的柴火灶,先烧人的饭食,再烧牲畜的食物。
各种野草,青绿绿、湿漉漉的,一堆堆地伏在地上。母亲要坐在矮凳上,一刀一刀地切碎它们,然后分几次炆熟。子夜时分,精疲力尽的母亲,蜷缩在土灶前,打着盹,鼻息粗重。
我想,如果草长了脚丫子,多好。那么多草,跑进母亲的箩筐里,母亲便不会累得像一弯霜露湿重的野草了。
有时青黄不接,母亲便和妯娌们一道,挎着竹篮,去岭后头或何家山,去采野菜。摘得最多的,当是大叶狗喳喳、马兰头、香椿、苦菜、蕨菜、野蒜等。那些野东西,仿佛等了母亲和婶娘们好久,仿佛专为犒劳我的肠胃而生。大叶狗喳喳、马兰头,用盐水和豆酱一拌,就端上桌子。香椿、苦菜,最下饭。桌上偶能见到香椿炒鸡蛋,爷爷不动筷子,父亲和我,也不敢动筷子。我恨这些野东西,没有一丝油水,比不得白米细面,顶饱。
更难为情地是,当着长辈的面,还要佯装馋虫勾胃的兴致来。
三
草儿,是庄稼的天敌。父亲决不允许杂草,长在田地里。
父亲心狠,大晌午戴上草帽,命我跟他去苞谷地锄草。淡竹叶、马唐草、刺芥、菖蒲……那种无比热情、认真、深刻的绿,泼满了垄上垄下。那些草儿,生得繁茂,绿油油、蓬松松,或奔跑,或冥思,或卧眠,或起舞,或打盹,也没把我和父亲当回事。
父亲拖着锄头,叼着烟,完全不把这些草儿当回事。我握着沉沉的小铁锄,跟在后面。父亲很快锄出一块空地来,像块疤。我锄得费劲,索性弃锄换手,拔得嘣嘣响,每一声,都会在嘴里嘟囔一通,恨这草儿没有眼色,长在不该长的地方。
“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劳力。你不好好念书,扯猪草、锄地、放牛,就是你的未来……”父亲嗔怪我,不愿下力气。
父亲对田地之外的草儿,就很仁慈。
他可以手握镰刀,弯腰“霍霍霍”地,把旺长的草儿,割掉喂养牛羊,但他绝对舍不得将草儿,连根拔掉。父亲会让草儿给牲口垫圈,呕烂了,往田垄育肥,但父亲绝不会辜负灵性的草儿。
草儿的根,就是他的命脉一样。父亲常说:“毁了草儿的命脉,就等于没有了旺长的草;没有了草儿,就没有了肥壮的牛羊、猪鸡和鸭……”
四
爷爷对草儿们的情感,也总是那么地立体与具体。
爷爷手很大,粗糙但灵巧。
他将在泥塘里沤过的蓑草、麦秆、柳藤、荆条、竹篾,整理、解剖,放置在自己制作的木质简易工架上,编织出许多实用的家什。比如:草棚、草席、草绳、草帽、草鞋、蓑衣、箬笠,笼饭笊篱、饽饽笼……
我亲眼目睹爷爷用竹篾条,编茎笼的情景。他用手握住竹篾条两端,向相反方向用力拧几拧,那些硬而直的竹篾条,就会变得柔软起来。少顷,就编好了茎笼的筐底。继而盘腿,坐压筐底,将竹片一端削尖、消光滑,插进去经纬纵横的笼骨间。竹篾条在爷爷的手中,就如一只只轻巧的燕子,上下穿插翩飞。不消半日,一只四棱上线、经纬分明的茎笼,就大功告成了。
爷爷其实算文化人,青年时读过省中,当过私塾先生,解放后在乡间务农,一辈子弯腰做人。这些属于乡村农人自力更生加持的勤劳,在爷爷茧硬如铁的一双手下,便是一种生动诠释。这些与草儿厮守的片段,衬付于生计的日常,固守着一种规矩与次序,丰歉枯荣,持重而淡远。
五
往事零落,草儿深深。
年轻的时候,自己内心长满了翅膀,总是渴望飞到天远地远的远方,想着,离这些乡间的草儿,越远越好,离周家沟越远越好。
那时的心肠硬,犟着头,亦不愿回老家,哪怕是回去探望一眼,也不情愿。
人慢慢到中年,自己也像是听到某种召唤似的,内心跟着慢慢变软,变得平和起来。并不自觉地,积聚起一堆乡愁,像长年积累滋生出的一种病。
在外打工谋生,蛰居于城市。春意盎然时,不见鸟语花香;草木欣欣时,不见蜂飞蝶舞;风霜高洁时,不见五谷飘香;琼瑶素装时,不见木叶尽脱。整日被生计缚困,苟且在白渗渗、亮晶晶的楼宇,掐着点儿吃饭、挤地铁、乘公交、上下班,没有一腥儿的喜欢与自由。
怅然时,竟怀疑自己的人世,是如此的千疮百孔、疲敝不堪。
世事苍狗。多年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远离有草生长的故土,远离了祖辈和父辈,便是失去。一个真正让自己心安的,是故乡,那些村里的草儿。
六
命理学的书中,说我是火命,五行缺木。
凭这一点,我笃定自己,与故乡的草儿之间,总会有着某种的关联或着共通的东西。我的一生,可能只有故土的草木来安抚,来助我了。
有病就得治,而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经常回老家看看。
暑假期间返乡,再一次接近故乡的草儿。
在村里瞎转悠。沟坳湾蓑草坡的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动,除了野鸡、松鼠和蝴蝶,在坡上活着,四野阒静。
沟底洼处的几栋废弃的老房子,木门歪倒在一旁,梁木已然腐朽。岁月侵蚀了墙体,有些塌陷下去,青草和攀藤植物,顺势圈地,扎下营盘。
一蓬牛筋草,生长在残破的窗棱下,明目张胆地绿着。屋院之间,有数口遗弃在墙角的破罐。有狗尾草从罐中猫出来,蓬蓬勃勃的,葱葱茏茏。一个水缸脚下,有株丝茅,踩上一脚,再踩上一脚,直到它黏在地面上。数日后,被错骨分筋的丝茅,竟复生了,歪歪扭扭,慢慢吞吞,扶着水缸,觅着新生的方向。
植物的野心,不可小觑,它们相互纠缠,彼此叠加,越来越重,几欲压垮房屋。远远望去,房屋倒像是一只绿色巨兽,孤零零地蹲伏着。廊檐和滴水,宛如掉了牙的老者,一截像头悬在半空,你不敢想象它掉下来发出的声响。窗棂上鸟的粪便,灰尘,动物留下的痕迹,矜持在阳光反射来的光线里。我无法想象,短短的几年,时光落在它身上的印迹,如此残忍,残忍得使人不敢回味,曾经走动的脚步、声音与身影都恍若隔世。
七
父母也年迈,种不动远田远地,又不忍撂荒,这几年,便种些桔梗、黄姜、金银花之类的药材。
父亲说,种药材好打理,现在也不用锄草,最多打一次除草剂,看它们长去。我说,这农药不是把药材苗也伤了。“管不了两头,看药材和野草,那个命硬。”父亲边咳嗽边回答。
昔日的草儿,低眉弯腰。我觉得它们就是弱势群体,逆来顺受。坡梁沟渠间的草儿,红蓼、青蒿、葛根、禾黍、苜蓿、红药、黄菊、翠竹……哪够四邻乡亲们七手八脚,来收割哟。喂猪、养牛、放羊、烧柴,给牲口垫圈,呕烂,给庄稼育肥,山坳坳都快秃了。
记得爷爷在世,常说:人生如草。
小时候,并不明白其话的意思。如今,我才知道,人活在世上,只是如一株草儿。春来叶绿,冬来枯黄。黄泥掩身,一切都是自然。
传统的乡土社会,在历史的车轮下,渐渐失去了自身生存的土壤。新型的社会结构,在时代的序幕上不断上演。是的,在故乡的词典里,一辈新人出,一辈旧人去。不计前世,只为今生。
我能从一株草的身上,看到祖辈和父辈们的身上,更多生命的光泽——永远不破坏田园秩序的做法。这,是一种宽和的智慧,这才是乡村的哲学。
我想,故园的祖祖辈辈,这些老去的人啊,身体里或多或少地,流淌着野草的汁水,显露着草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不得不正视。今天,村草萋萋。村里的这些草儿们,成了村庄的生力军,战胜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自然,一个村庄的老去,也不消言说。陕南周家沟这个村庄的地理坐标,经年以后,可能只能属于草儿们的子孙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