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想起一些人

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写信呢?作家小饭想恢复这种传统的,与朋友们交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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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
中秋快乐。
我想写很多封信给你,时不时骚扰你一下,你不要嫌我烦。这些“蛮横的自信”是你教给我的,虽然我学得并不好。你教我的东西挺多,有一些我甚至没办法察觉,更无从表达。都是潜移默化的。其中有价值观,有待人接物的方法,也有一些生活小技巧。比如,从我第一次开车接你去哪儿参加活动,2010年前后吧,那天你坐上我的车就告诫我,小饭开车不要距离大卡车土方车太近。越远越好。我听进去了。之后这么多年,每次开车路上遇见大卡车,我耳边就有你对我说的这句话,并尽力执行。不过死神来了并不是谁想逃脱就能逃脱的。
死亡是一个我很想跟村长请教和讨论的话题。村长,你害怕死亡吗?害怕过吗?你觉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死亡是文学的母题之一,我们要如何去写它?阮海彪写过《死是容易的》,陆幼青写过《死亡日记》,这都是你再熟悉不过的作品。早年你在报刊写过的很多小专栏能把小事讲得妙趣横生,几乎是你的看家本事。你自己倒是好像都是在写“活着”。比余华还余华。
要不再加一个问题,“活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2006年的时候,我去参加《青年文学》的一个文学活动,当时我问了这个问题,给一位北大教授。北大教授听到这个问题,笑开了花。他只简单回了我一句:小饭,我真是羡慕你,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大概是笑话我笨吧。我现在确实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了。而且,凑巧的是,自己居然活到了那位北大教授听到这个问题的年纪。
第一封信先写这么多。期待老头的回信。
小饭
2024年9月17日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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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
你好啊!
现在已是后半夜。我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你回信。祝贺你的好日子,祝贺你们!
你信上说开车,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车的事。白天我在给电动轮椅充电打气。它高大威猛,但是好像出了毛病,充电无效,我试了两个插口,均像没充一样。网上搜索,说长时间缺电,电瓶会“饿死”。祸不单行,我用一个充气宝打气,左后轮的读数始终无法升起来,我猜是漏气了。这个轮椅到我家有三年了。很惭愧把它弄得休克了。说来坎坷,它从北京来上海,从史铁生家到我家,我一块块拆去包装箱的木板。2010年买下轮椅,在等待运输的那段时间,铁生发病,去世。他没坐过他的新轮椅。陈希米将它运到上海,换了新电池,将它送给我,由我代铁生坐着去看尘世。唉,我一定要修好它。
你突兀地问生死,“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平时不去想这些事情。尽管很多人物意外地死在我的小说里,我有篇小说的标题就是《一个人死了》,另一篇是《死》。但我平常只是将死亡当作自然过程。我在年轻的时候怕活不怕死,真的挂了也只好挂了。有次我差点死掉,母亲极为悲伤,我见了不禁将死当作一个忌讳,发誓一定要死在母亲的后面。等自己有了孩子,陪伴他们成长,祈祷老天帮帮忙,让我等到他们成年。我这个当父亲的可以大言不惭问心无愧。我已过了七十岁,老天还真是帮了大忙,谢天谢地。
我不忌讳谈生死。我做了个文件,《逝者》,记我认识的师长、同事、朋友的去世。已经超过一百人,很惊悚。打开它就不是好事,有人仙逝我打开文件加上一行。最后一行是我的名字,缺个年月日。我写在那里,免得我死了没人帮我写。
我常常会想起一些人。只要我活着,他们也活着,栩栩如生。
我老了,尽量不去殡仪馆,不送别。祝亲人和朋友们活得长久。
我喜欢看科学和科技的信息。现在AI作怪,据说人可以活150岁,还有人说可以千岁。这个实在太过分了。死亡是生物的一项权利,当它变成一项福利时,求死不得,那是悲剧。中国人有句骂人的话叫“老不死”,真的成了咒骂。写信时,电脑在播放刀郎的《花妖》。一个在国外的朋友转到微信的群里,我点开它后一直没关。歌里的人一次次复活,相互寻找,成为流浪的眼泪。在时间的树下这么缠绵的故事,不要成真才好啊。也有点羡慕。没人来跟我捉迷藏给我看腰上黄。生活中的人,来过了,消隐了。爱过的人,彼此看一眼头颈以上的对方,说点得体的话。是啊,人活着,将头颈以下给活得先死了,人就成了塑像,要用修好的轮椅运来运去。这么一想,是不是多点活气,有点幽默了。
我是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听着很俗气?尽一个生物的本能活着。我关心人类,关心我死后他们怎么办。我日常做一点琐事来表达自己的生。我书房的三面有几千个作家在陪伴,我的各国的同行们七嘴八舌,我腹背受敌。他们多半死了,他们的热爱活在书中。我劝他们不要太看重自己。他们中最老的不过两千多年,老不过一块石头。我相信,我读他们的文字,他们就活了过来。
以后,我也这样。我跟孩子们说,你们老爸不用墓地,你们想我了,找本我的书,读上一段,爸爸就在了。你也是我的同行。我读过你写的秃头老师,我说你的小说比韩寒写得好,你还不敢认。我见过你的孩子。我们比别人多了一层存在。我们的头颈上下完整地活过了,继续活着。我们去污染AI。
恭喜你们,千恩万爱,白头偕老!
陈村
2024年10月20日 凌晨
(陈村 小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