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1月1日电 11月1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与聂华苓老师的两次相见》的报道。
聂华苓老师的家离爱荷华大学很近,过了桥,在离“五月花公寓”不过百十米处,盘上一条短促山路,不到三两分钟就到了。那栋被中国作家们称之为“红楼”的阁楼就掩映在参天大树中。已是初秋,高魁的橡树、枫树依然流淌着浓稠的深绿。晓蓝是聂华苓老师的女儿,她说,楼以前是纯红的,今年才将楼梯和走廊染成了棕咖色。
这是栋木结构二层小楼。聂华苓老师在这里居住了50多年。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安然地读书。没错,一位期颐之年的老人,在中午温暖的阳光下,端坐在餐厅的木椅上戴着眼镜读书。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很瘦,满头华发,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晓蓝介绍说,这是张楚,是来自中国的作家,今年入驻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中心。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问,你住在哪个城市?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又蕴含着笑意。我轻声说,天津。她又问,你做什么工作?我说在天津作家协会上班,然后,我把准备好的一幅杨柳青年画和刚出版的长篇小说《云落》送给了她。她依旧微笑着说,谢谢你,接过那本《云落》随手翻看了起来。我坐在旁侧的椅子上,有些忐忑不安地凝望着她。
是啊,忐忑,面对一位传奇文学女性,作为晚辈的我,心里除了敬仰,更是一种莫名的忐忑。刹那间,我的脑海中闪过诸多关于她的记忆。作为她的读者,我知晓她是一名多么坚韧、倔强、坦荡又自由不羁的作家,或许可以说,她是那种典型的楚人天性。
她在读书,我不敢再打扰,就在客厅里独自闲逛。我看到了那面满是面具的墙,看到了黄永玉特意送给聂老师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的荷花水鸟图,看到了丁玲、艾青、茹志鹃、王蒙、汪曾祺、张贤亮、王安忆、莫言、余华、格非、苏童、毕飞宇、迟子建、阿来他们都坐过的长沙发。曾听晓蓝说,他们在爱荷华的时候,常常被邀请到家里吃饭小酌,唱歌跳舞。我仿佛在树叶沙沙响动的空隙,听到了他们爽朗的笑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当我重新坐到餐厅时,聂老师摘下眼镜,盯着我说,开篇这首童谣很好。我没料到她看得这么仔细,那首童谣字体很小,又附在正文前面,阅读的时候很容易就忽略了。我连忙说,这首童谣是我自己杜撰的。她笑着“哦”了声,又继续翻看起来。
我目光移向一旁,旁边是个木柜,上面摆放着照片和杂志。多年前的照片并没有褪色,聂老师和她的亲朋好友以一种宁谧的方式被时光定格。这时晓蓝煮的牛肉汤端上了桌。我犹豫片刻后小声问晓蓝,能跟聂老师合影吗?晓蓝将我的想法转告了聂老师。聂老师说,今天穿的衣服有些不合适,要不明天照吧?我忽然反应过来,这些天她身体有恙,可能觉得精神不佳。我不免为自己的莽撞后悔起来。这时晓蓝柔声道,大家都挺忙,今天就照了吧?聂老师想了想说,那好吧。然后让护理给自己套了件毛衣,仔细地整了整衣领,又仔细地梳了梳头发。
牛肉汤的味道非常鲜美。我说,聂老师您多吃些,这样身体才有劲。她说,没有胃口,哎,不想吃。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喝了很多肉汤。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影照在她身上,格外地肃穆安详。我想起了她的《三生三世》,想起了她在大时代的怒波中如何长风破浪,如何直挂云帆:11岁时她的父亲去世;13岁时日寇逼近武汉,母亲携她和弟弟妹妹逆长江而上,涉激流险滩,回到祖父居住的三斗坪;14岁时,为了母亲一句“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她辗转巴东、恩施,去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读书;15岁初中毕业,和同学搭木炭车前往陪都重庆考国立高中……最后去了美国爱荷华。1967年,她和第二任丈夫保罗·安格尔创办了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他们希望借助这个从创意写作延伸出来的写作项目,可以“融合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形态、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形形色色的作家、形形色色的人”,每年都会邀请一批各国作家到爱荷华写作、研讨。57年来,先后有100多个国家的上千位作家受邀,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尔罕·帕慕克、莫言、韩江都曾在这里交流……媒体上常说,她是20世纪华人文学界最重要的推手之一,而她自己的文学创作,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和鲜明的批判精神,她创造了很多独立不倚、率真任性、大胆叛逆的典型人物,作品既充满了现实主义精神又弥漫着浪漫主义气息……
午餐结束,护理搀扶着聂老师去休息。晓蓝知道我喜欢植物,特意带我到院子里拍摄那棵异常高大的橡树。她说,这个园子在母亲的笔下叫作“鹿园”,无论昼夜,常有白尾鹿来此闲逛觅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聂老师。第二次见到她,是在20天之后。那时爱荷华已然是深秋,天气干燥清朗,松鼠在树间蹦跳,成群结队的野雁在爱荷华河里嬉戏飞翔。因为聂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晓蓝从新英格兰匆匆赶回爱荷华。照顾母亲之余,她还抽空请我和诗人余幼幼、沈至吃了便饭,结账时我想买单,被她很严肃地拒绝了。她说,我在替妈妈招待你们,这是多年以来的传统。饭后她开车带我们去了聂老师家。那是下午4点多钟,聂老师正坐在餐厅读书。她手边摆着很多书,有《当代》杂志,还有迟子建新出版的《东北故事集》。我们和她简单地问候下就赶紧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我们还在议论,聂老师虽然生病了,但看起来身体依然硬朗,肯定会度过这一关的。
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见面。10月21日凌晨,我收到晓蓝的微信:“我妈妈走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这时候的晓蓝,正在北京舞蹈学院参加学术会议。虽然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虽然深谙她的一生如夏花般灿烂如秋叶般静美,我还是呆愣了良久,然后,哀伤顺着血液在心底缓缓流淌……
晓蓝回到爱荷华后,我们去了趟聂老师家。我炖了牛肉胡萝卜,沈至炖了肉末豆粒。按照这边的传统风俗,若是谁家有了白事,亲戚朋友们要去送炖菜。那晚,我们在餐厅里边吃边聊。后来我踱步到阳台抽烟。天已擦黑,“红楼”的屋檐在天光流散间与周围黑魆魆的树影纠缠重叠,一道橙色的落日余晖涂抹在树影外的地平线上。晓蓝听护理说,聂老师临走时,来了好几只鹿,它们或伸着脖子往屋内张望,或静静地趴在草坪上。不知怎地,我想起前几天编辑家黄小初发在微信上的一段话:“聂老师的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晚餐后,晓蓝他们开始收拾碗筷。透过玻璃门,屋内的灯光格外温暖明亮。聂老师常坐的那把木椅,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2024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