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下汤遗址的优势,是它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下汤四十(上):24个遗址发现,它是起点,从未忘却

下汤四十(中):下汤罐、器物坑,进村看看万年前的生活

下汤四十(下):下汤遗址为什么提供了万年稻作定居的唯一样本

看了关于仙居下汤遗址的三集连续剧,大家可能感受到了,下汤不是清汤,是高汤。

考古发现的越多,问题也就越多。在上周末结束的“仙居下汤遗址发现四十周年暨考古中国——长江中下游早期稻作农业社会形成研究工作会议”上,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秦岭,有一段信息量很大的发言。今天作为彩蛋,分享给读者。

【1】75%驯化率

仔细看看这个“考古中国”项目的名字:早期稻作农业社会形成。请注意,我们要分析的是一个农业社会的形成。

“把下汤遗址放在整个上山文化里,它足以来讨论整个聚落群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而下汤作为单个聚落,它也能充分体现出早期农业社会内部的复杂性。”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秦岭这样说。

这种复杂性具体怎么说?

她提到一个全球意义的大背景。新石器革命、定居革命,在整个全球范围内都是一个很重大的议题,它决定了新旧石器的变化,也解释了人类继续延续发展,从而产生城市文明以及国家的一个起点。

怎么样的早期农业社会才能算复杂?秦岭先做了个比喻:清单上打勾勾。

“以往所有对新石器革命或者定居社会的研究,不是只有中国,而是全世界范围里都是类似在清单上打勾式的研究。一般情况下有农业、陶器、定居的村落,还有一些意识形态的表现,打了勾,我们就会把它当成是完成了‘新石器革命’。在下汤遗址发现之前,上山文化已经完全可以打这个勾,这也是为什么上山文化群可以去申遗。”

但是,这只是一个略简单粗暴的“勾”。

目前上山文化已经发现了24个遗址,从最早的浦江上山遗址,到后来的义乌桥头遗址,再到永康湖西遗址、嵊州小黄山遗址,以及现在的下汤遗址,秦岭认为,我们用中国的材料,其实可以真正去描述农业社会的形成,而不只是打个勾去定义它“是”。

为什么?

从稻作农业社会形成的角度,秦岭为大家补充了三个方面的最新信息和认识,也可以说是硬核证据。

一是稻作农业的水平。下汤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新的数据和信息?

“一般大家理解,作物的驯化要很长时间,一两千年,它才能从野生占的比例高,慢慢变成驯化的比例高。但是北京大学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研究的数据显示,义乌桥头遗址上山晚期阶段稻子的驯化率,就有80%左右。而下汤遗址稻子的驯化率,北大植物考古实验室最新数据显示,也能达到75%以上。”

我们之前说过,上山人、跨湖桥人、河姆渡人和好川人都住在这里,一直延续了近5000年。而秦岭提到75%,不止是上山文化阶段,在跨湖桥阶段和河姆渡阶段,居然都平稳保持了这个比例的驯化率。

“这背后反映出,它对于我们讨论驯化的机制和驯化的速率,在全世界来说都是一个新的材料和新的挑战。”

数据比较枯燥,但是把这样一个有点令人吃惊的高驯化率数据,放入九千多年前的具体生活场景中,如此大的聚落规模,规模化的手工业生产,以及背后的人口,这就很好理解了。

“在上山中晚期阶段,我们已经达到了一个几乎是完成了驯化的这样一种稻作的水平。从上山早期到中晚期,它在内部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转变。农业革命可以不是长期的,我现在会有这样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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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汤遗址出土炭化稻米

【2】丰富的表达

如果把目前上山大家族的几个代言人拿出来,大家到了上山中晚期,稻作农业水平相差不大,都有环壕、器物坑,精致的红衣陶更是上山的名片。

秦岭说,如果说起农业社会早期形成,每个遗址点的的共性很强,有同质性。但下汤遗址的发现越来越多,上山文化的研究者越来越感觉到,金衢盆地的中心再加上灵江流域这么大的一个范围里,我们实际上看到了早期的农业社会以聚落为单元,或者说以它所在的盆地这个小生境为单元,它们之间呈现出了多样性和丰富性。

具体就表现在陶器上。

在中篇故事里,我们讲到,上山文化彩陶可分为红彩和乳白彩两种。比如,桥头遗址发现了太阳纹、“八卦”纹的彩陶,就是乳白彩,线条比较细,但能画出复杂的图案。这套表达,在下汤遗址没有看到。但是,下汤又有最典型的筒形罐,大家取了个昵称“下汤罐”,说明是下汤地区独有的器型,在义乌等其他遗址里看不到。而在永康长田遗址,衢江皇朝墩遗址等等,又有各具特色的壶、盘等器型,也很特殊。

“我们以前认为,陶器要到很晚才会有这样的丰富性。但现在非常非常惊讶,也可以说给大家提出了新的思考:在农业社会形成时,地貌单元很小,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流不见得会往一致性走,我们现在就能看到这种丰富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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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汤遗址出土圈足罐

【3】区域社会

刚才比较了上山的兄弟姐妹,各有特色。而下汤遗址内部,也呈现出自我的丰富性。

器物坑、加工区、墓葬、房址,聚落要素很完整,也就是一个村落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了一个画面感。但秦岭提到,如果我们拉近镜头,放大去看这个聚落的细部,“在认知上表现得很高级。”

比如,她发现,墓葬里没有出现特有的下汤罐,而是大量圈足罐,而且不是通体施纹的,以条带状纹为主体。而且也有了固定的葬俗。

目前性质明确的墓葬发现了三座,它有一些共性的现象,在葬具边上成排放着同类的圈足罐,然后把大口盆大型罐等等再放在葬具上,或者放在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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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葬

再看器物坑,类型组合就更不同了。有的全是小杯子,有的都是大口盆,也有完整组合的器物坑,还有15件陶器装进一口大缸再埋的。

“如果这些组合和出土位置结合起来,它的背后可能就会有一个更好的对聚落空间使用方式的理解。”

还有一种丰富性,体现在陶器手工业生产方面。

红衣陶是上山人的艺术审美代表,也是技术上的革新,但不是大家都要一个样。有的通体红衣,甚至内外通体,有一种光素优雅的美感。有的只在口沿和肩部围一圈“红围巾”,叫红彩带。“它们跟不同的器型已经有对应关系,本质上其实是一个非常高级的对于手工业生产的一种分工的管理。”

“但是我们这样说,并不是想去说它的社会有多复杂,而是说它的多样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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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形器,昵称“下汤罐”,通体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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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底罐,一圈红彩带

秦岭也提到了上山文化遗址群的申遗。

“我们去申遗的时候,上山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它和世界其他同样属于早期人类农业起源、定居社会的遗址相比,它的优势,我觉得更重要的就是丰富性和多样性。其他有名的农业起源阶段或定居阶段的材料,都是以一个突出遗址为代表。上山则是一个区域社会,对理解人类早期定居社会具体形态和内部关系都具有突出普遍价值。”

下汤的发现,其实才刚刚“开始”。秦岭提到几个未解的问题。

比如房子。在下汤遗址的中西部,发现房址或建筑遗迹4处,主要有圆形和方形两种,分为挖槽栽柱和浅槽式两种建筑方法。上山遗址早期就出现了很多带柱洞结构的遗迹和带沟槽基础的房址,荷花山遗址也发现有规律分布的柱洞。但是,究竟是不是干栏式结构,还无法确定。

“目前中国北方和南方最早的旧新石器过渡或者定居社会形成阶段的考古材料,出现了不平衡性,这是很明显的。相比北方万年开始比较清晰的房址建筑特点和变化,上山的建筑遗迹目前还说不清楚,到底是干栏式,还是地袱式,还是并存的?有待于下汤遗址有了新线索后进一步做研究。”

还有陶器的生产。“如果找不到制陶作坊,或者没有办法在这么大规模的陶器背后看到一个生产的单元,可能对于我们进一步的研究还是会有一些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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