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刘玉涵
半夜数钱的钱妖、窃取夜明珠的巨鳖、用颜色示吉凶的青蛙神……这些杭州的“妖物”,你听说过吗?
志怪异闻总是有很强的吸引力,即便是星期一的晚上,晓风书屋(体育场路店)也是热闹非凡,不少读者专程前来一闻“妖怪轶事”。
10月28日,文史学者、作家盛文强携新书《何方妖物:点石斋画报志怪图谱》做客钱报读书会,和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教授王犁展开对谈,从晚清志怪图谱《点石斋画报》讲起,用一幅幅生动的版画,为读者讲述晚清的浮世百态,解析晚清的志怪文化,共同感受民俗价值下的中式恐怖美学。
读书会现场
盛文强谈到,主书名“何方妖物”出自《点石斋画报》里经常用到的一句话:“是何方妖物也?有质于博物君子。”——这到底是哪个地方的妖怪啊?需要博物君子来考证。
了解这本《何方妖物》就要首先了解《点石斋画报》。
《点石斋画报》是中国近代第一份新闻画报。1879年,英国商人美查(Ernest Major,1830-1908)在上海创办点石斋书局,翻印《康熙字典》《古今图书集成》《渊鉴类函》等书,获利颇丰,后刊行《点石斋画报》,风靡一时。
盛文强介绍,“点石斋”一名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应和了中国古代的点石成金这个美好的寓意;第二重则表明它是石印版画,和以往的木雕版印刷的版画不同。石印版画是将图文直接用脂肪性物质书写、描绘在石板之上,或通过照相、转写纸、转写墨等方法,将图文间接转印于石版之上,并进行印刷。《点石斋画报》得石印技术之便,成为近代传媒业难以复制的神话。
从清光绪十年(1884)创刊,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停刊,每期刊出8页画幅,作为随上海《申报》附赠的旬刊,《点石斋画报》14年间前后共刊行近5000图,均为石印版画。其中,有大量志怪内容。
《点石斋画报》封面
“它是对传统志怪小说的一个总结和整理,包括《子不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以及《山海经》的元素都在里面出现。但是它又伪装成一个新闻的样子,比如杭州清波门外张家或李家有一户出现了一个妖怪,六要素很齐全,实际上是志怪古籍的汇编。”
一桩桩“妖怪目击事件”披着新闻外衣,怪谈中反射着着世俗社会中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复杂人性,如同一面面镜子,折射出浮世万象的斑斓与幽暗。这些故事,虽以妖怪之名,实则讲述的是对人性深处探索与反思的微妙呈现。
《何方妖物》便以《点石斋画报》为核心,考察中国志怪文化,呈现清末世风民情的浮世绘。
王犁则从美术史的角度认可了《点石斋画报》的影响力:“徐悲鸿在自述里说:小的时候学画,受到吴友如《点石斋画报》的影响。”参与《点石斋画报》创作的画家有吴友如、张志瀛、金蟾香、何明甫、周慕桥、顾月洲等十七人,都是一时名手,以吴友如为纽带连接成一个小团体。他们参用西方透视、光影等画法,以白描的方式制图,图中配有二三百字的短文,略述图中之事,图文并茂。
《申江胜景图》中的点石斋印刷车间
“从绘画水平上来看,它的技术是一流的。”王犁讲,版画领域有四种版,铜版和木刻是凹凸版,石版和丝网是平版,平版是靠画的人的油性的变化来呈现它的画面效果的,“而《点石斋画报》在石版上面还画出了木刻版的效果。”
王犁还提到,从传播学角度讲,《点石斋画报》也具有重要意义,它是现代传媒的起步,不仅有有关妖怪的图片,还有六要素齐全的事件叙述,使之看上去更像是真实发生过的时事,用奇谈妙论吸引读者注意。古典志怪的猎奇属性,也成为近代报业传媒招揽读者的手段。“我想告诉大家,妖怪大肆传播的阶段是文明比较模糊的阶段,因为新闻越不自由,信息越不流通,越有阴谋盛行、滋长的空间,妖怪就越多。”
《何方妖物:点石斋画报志怪图谱》 盛文强 编著 凤凰空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9
关于“晚清妖怪大爆发”,盛文强与王犁展开了对谈,现摘录如下:
《点石斋画报》及背后的文化焦虑
王犁:这本《何方妖物:点石斋画报志怪图谱》新书发布,先请你来介绍介绍这本书是怎么做成的。
盛文强: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本书呢?因为中国古代成体系的妖怪图像特别少有《点石斋画报》这么大体量且风格统一的图像集录。
《点石斋画报》是一个团队来制作的,量特别大。传统国画家可能顶多画一个册页,6张或者12张他的兴趣就迅速转移了,很难形成体量。这几年我们引进的日本妖怪图像,比如鸟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图》,有207幅;但是同一个作者投入这么大精力画妖怪,在我们国内还是比较罕见的。所以《点石斋画报》就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研究样本。
在将近5000张图中,我选出300图比较经典的妖怪形象,它们在传统当中都可以找到具体的传承,有很多是小说里提到但是从来没有被图像化的妖怪,在《点石斋》里完成了它们的图像化,获得了具体的形象。
《陵鱼出海》
这本书也是在晚清时代一个特殊的总结吧,把中国古典的妖怪全都总结在了一起。我一直想做这样一个汇编工作,陆陆续续积累成这样一本书。因为起码要把这5000图全都翻遍,来做权衡,从中选300张,到底要哪个不要哪个,也很费思量。
有一些比较糟粕的,比如儿媳妇顶撞婆婆,然后上天降罪把她变成一头驴这一类的,我们现代人看起来感觉不太舒服,我们现在要用现代文明的视角来看,所以书里带有一些现代性的观点在。
王犁:中国传统文化本身有一个志怪的传统,从山海经一直到明清,晚清时候把志怪新闻化,让本土老百姓很容易接受。我看完这本书发现,《点石斋画报》里面,它的格局改变了,比如它有新加坡的传奇等等海外的信息。
盛文强:那个时候内地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不像唐代宋代我们还有很多蛮荒的地区难以进入、掌握不了。人类向山林进发,把野生动物给逼退了,这也是个祛魅的过程。
比如《陵鱼出海》里面的陵鱼完全是《明刊山海经》里的形象,但是把它放在了一个海外空间,认为是一个洋人在轮船上目睹了这条陵鱼。我们几乎没有陌生的、未知的地带,但是妖怪总是生活在未知的地带,所以地域上扩展到了海外。
这则故事里还出现了蒸汽轮船,在《点石斋画报》里也呈现出很多时代性的特点。清末欧风美雨吹进来之后,轮船、火车还有飞机等一系列的新生事物也跟妖怪并列在一起。比如火枪火炮也已经出现在故事当中,充当着祛除邪魅的新式法宝:《放炮击蛟》《铳击巨蛛》《鸣枪击鬼》等几则都有写到。当时的人们认为妖魔鬼怪是阴物,“得阳火以爆之,自无不散之理”。
《鸣枪击鬼》
在新旧碰撞之下,还出现了人造的妖怪,比如《铁人善走》里的蒸汽机器人。
我们现在来看,不能以当下的认知水平去嘲笑他们,更多地应该从里面看到一个观念的历史。我们透过这个图像可以知道,原来清代人的头脑是这个样子的,也可以警示我们千万不要再倒退回去。
日本的一个汉学家叫武田雅哉,他提出一个观点说:《点石斋画报》是“晚清妖怪大爆发”。他认为,在欧风美雨吹进来以后,我们自己的文化其实是非常焦虑的。所以《山海经》里的,包括古书里的各种神妖精怪有了一个集体无意识的回光返照,也可以说是自我指认。在这样一个时代下,人们有一种焦虑感,迫切地想让他人知道,我们自己有很厉害的神、很厉害的怪,我们还有一些特殊的神话。
社会整体有这样一种焦虑的、迫切的心态,所以才在现代传媒的平台之下,促成了一个妖怪的集中大爆发。我们现在来看这个书会有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态。
妖怪的域外传播
王犁:你当时是怎么碰撞出这个选题的?我看完这本妖怪的“点将录”以后很感慨,现在年轻一代对这种志怪传奇其实是充满幻想的,但是他们反而被日本动漫的这些领域牵着走。
盛文强:对,我这些年集中地做了一些妖怪的图像,出发点就是我发现现在年轻人了解妖怪,都是从日本漫画当中去了解的。我们很多年轻人认为中国没有妖怪的图像,认为是日本的动漫里才有,我认为这是个不好的现象。我们传统里有的东西为什么日本人学去之后就变成了日本的?
日本人是照搬了我们的东西。根据日本妖怪画家水木茂的统计,日本妖怪现在有80%是来自中国,我觉得这个数字还是比较保守。因为他们从中国吸收了之后,又加上日本本土的一些特色,就形成了他们本土的一个妖怪世界,本质上还是来自中国。
对比
所以这个书我不想按照传统的文献整理,或者晚清的画报收藏这个方向去做,我觉得太老气,希望能够偏年轻化、酷炫一些。之前有一些漫画圈里的朋友帮我推了推,画漫画的包括很多年轻人看了之后非常喜欢;还有在影视剧妖怪造型师这种特殊行业的圈子里也很受欢迎,他们当工具书来用;再有就是动漫、网游的造型师也有很多都迫切地需要这样的东西:可以看出需求量还是挺大的。
王犁:我们看水木茂《日本妖怪大全》里的很多图像,现在看来,内容和画法都完全照搬,你怎么看待那个时代的文明互鉴?
盛文强:《点石斋画报》的这些图像对日本的妖怪学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水木茂的作品中多有借鉴《点石斋画报》的地方,他那些接近方形的黑白图式,也可以看到一些《点石斋画报》的影子。
这个图式在古代没有这么严格的一个界限,不像我们现在的版权观念,他们可能就是照着前人的书,直接完全照搬过来,当做一个资料来使用。
这种图示的使用其实也是妖怪的演变、妖怪的外传。我们从日本的妖怪图里可以看到,日本妖怪在江户时期受到中国的影响,产生了非常大的裂变。那时候中日之间通商,很多中国的古书通过商船直接带到日本去,成为一个走俏的商品,比如《山海经》《三才图会》。日本江户时期还出现了一本模仿《三才图会》的书《和汉三才图会》,日本画家鸟山石燕包括后来的葛饰北斋都受到《三才图会》的很大影响。
对比
妖怪普及的愿望
读者:您是怎么想到写妖怪的?感觉很少有人会为妖怪去做一部耗费心力的书。
盛文强:最早是因为我生长在海岛上,我的老家流传着一个“秃尾巴老李”的故事。就是说,我们村里一名女性在入海口洗衣服,突然看到一条红线在水里游,觉得这条红线很可爱,就把它抄到盆里,结果回去之后就怀孕了——一个怀孕的传说。然后她就生了一个半人半龙的怪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龙。吃完了奶,这个怪物直接飞到房梁上,龙的尾巴卷住房梁,整个身子倒挂起来,非常怪异。他名义上的父亲觉得这是个妖怪,就要用菜刀把他砍死,他往外一窜被砍掉了尾巴,尾巴光溜溜的成了一个秃尾巴,他父亲姓李,所以我们就叫他秃尾巴老李。
这其实是六朝时期岭南地区绝尾龙的传说,一路北传传到了山东,传到了我们胶东半岛,形成这样的故事。我还编了一本《秃尾巴老李故事集》,既有民间的口述,又有普及文献,还有一些图像。
据说这个秃尾巴老李是东海龙王的孩子,那条红线就是东海龙王的一个化身。他出生之后,把他母亲给吓死了,我们称之为龙母。我们村里有座龙母庙,在一个高山上,从我家的院子里就可以看到这个龙母坟,我每天都可以看到。
《点石斋画报》内页
我从小就处在这种传说的氛围里,对这类东西自然就比较感兴趣。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就写了一些海洋类的文学,小说、散文,后来做了一些海怪的内容,出过一本书叫《海怪简史》,再往外拓展就自然而然地拓展到了妖怪。
王犁:我看完这本书还想到今年暑假很红的《黑神话:悟空》,它成功的一个因素就是从传统文化中挖掘图像和内容。那么盛文强老师做《点石斋画报》的一个意义,是让我们现在的人去了解传统志怪图像和志怪文化内容。你目前还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盛文强:其实我们自己的妖怪图像是非常丰富的。除了《点石斋画报》,我近期还在做一个《妖怪印刻》。中国古代年画里的妖怪都是套色彩印的,这些主要来自海外的观察,很多内容都是在国内第一次出版,第一次面向国内的读者,争取在这个年底出来。
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变成精怪,鸟类专门有一个系列,海鲜也能变成妖怪,有一个系列。我们没有想到,在江南地区还有这么丰富的妖怪图像,而且全是彩图。我从海外扒回来,比如美国的费城艺术博物馆、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图书馆,甚至一些比较偏门比如波兰华沙国家博物馆,我查了我们木版的年画有700多幅,这个数量是很惊人的,但是我们之前都不知道。
我们的妖怪画其实不亚于日本的妖怪画,只不过这种传统在我们国内失传了,或者还没去挖掘。
我目前还在做《古版画妖怪集》,是明清两代古书插图里的版画插图,这也是一个空白,没有人做,市场上没有同类的产品。我还是想把传统的妖怪图像集中地做一批,其实里边有非常多的、好的造型,以及非常怪异的、非常吸引人的造型,也算是对整个妖怪文化的一个推动。我主要在做这样一个普及工作。
(图片由晓风书屋及作者盛文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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