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徒步圈又出事了。
2024年10月19日,一对大学生情侣夜爬秦岭“冰晶顶”,遭遇大风大雨失温遇难;20日,在3226公里外的川西甘孜州雅姆雪山,一男子在冲顶时滑坠摔伤,最终倒在了海拔约5000米的雪山上。
近几年,一些“野生”景点、线路成为网红打卡地后,带来的安全事故或生态环境破坏层出不穷,随后的“通报、封禁或整改”是属地管理部门的惯常做法。驴友一边吐槽此举“一刀切”,一边仍非法穿越“野生”景点。
“人们对户外山野的需求,正从大众旅游向个性化、生态化的旅游转变。”北京永续全球环境研究所项目主任、中国科学院生态学博士彭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论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地还是风景名胜区,在开发观光游览路线时,都应更加注重分流及分区规划,以满足不同人群的旅游需求。
与此同时,商业化的户外俱乐部、旅行社可提供服务,让露营、徒步甚至雪山攀登变得越发简单易行。但其背后仍暗藏诸多难题,比如是否具备合法资质、专业程度如何、有无必要强制向导、是否有足够的安全保障等。
“想要完全避免安全事故,是不可能的。”户外圈知名公众号“徒步中国”创始人马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道路不会因为出过车祸就封闭,而驴友自己才是安全的“第一责任人”。
封不住的野路子
出现穿越人员遇难后,秦岭冰晶顶随即封闭了从营盘沟上山的“野路子”。此前不久,2024年国庆假期刚过,云南哈巴雪山就宣布从10月20日开始封山,解封时间待定;四川稻城亚丁因安全问题关闭了山顶附近的牛奶海、五色海区域。
“一旦有事故发生,当地政府就立马叫停,这就是现状。”中国探险协会理事、户外作家刘团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江西武功山、四川四姑娘山、贡嘎雪山等,均有不同程度的封闭管控。
近年来,国内户外徒步资源丰富,年轻的户外爱好者也在社交媒体的催化下强势崛起,但户外旅游商业化发展却没有跟上。
有户外俱乐部深耕某条线路,没多久线路突然封了;向导私自揽客带驴友穿越,造成人员被困甚至遇难……都给户外行业带来冲击。“无论管理水平还是商业化程度,中国的户外探险活动,都落后国外太多。”马俊说,“目前还是萌芽期、混乱期。”
针对野路子,有的管理部门拉上了铁丝网、画了骷髅头,提示游客不能进入,有些地方甚至设置红外线摄像头或巡逻人员劝返。但驴友热情难挡,他们在各种微信群里分享如何躲避“管控”。
封禁是最简单方便的处理方式,但封至何时,大都并没有规划。彭奎谈到,受损失最大的其实是当地村民,原本可以依靠旅游和良好的自然生态,获得一些收入,线路封闭后就失去了机会;公众利益也受损了,本该拥有的欣赏、体验自然的权利被剥夺了。
作为一个环境保护者,奚志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位“野性中国”创始人、野生动物摄影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他看来,他工作室所在的大理苍山,完全有能力建成一条世界顶级的步道。
在洱海之西,苍山的十九峰十八溪遍布着第四纪冰川退去后的痕迹,还有丰富的高山植物和野生动物活动痕迹,宛若云端仙境。但目前苍山洱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明确禁止擅自开展各种徒步登山、穿越、露营等活动。
更何况,只要户外徒步、向往山野的需求还在,人们就会像洪水一样,封了一地,又涌向下一地。
尤其近几年,在流量的助推下,“特种兵旅行”“小小XX山,轻松拿捏”“有腿就行”等话术爆红,这些危险的野游地点仍被营销、被传播,危险的野游行为甚至成为一种新潮甚至炫耀的方式。
徒步线路景区化
在开放和约束之间平衡,一些地方正在探索。
“北太白,南武功”,户外圈流传的这句话不是指武侠小说里的两大门派,而是指两大徒步胜地:北方秦岭的太白山、南方江西的武功山。
同为徒步圈“顶流”,两座山的命运却截然不同:2024年,太白山顶峰“拔仙台”全年未开放,最知名的“鳌太”穿越路线亦被封禁。而武功山却将帐篷节、山顶音乐节、足球赛等活动办得风生水起,2023年吸引近400万游客,仅门票、索道票收入就有2.76亿元。
“给武功山跪了。”2024年7月2日,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背包客得主、知名户外博主张诺娅回国徒步,走的三条线路之一就包括武功山,“上山的时候跪着攀岩,下山的时候跪着爬了一次梯子。”她回忆说。
令她惊讶的是,在武功山景区内海拔1600米的高山草甸,一大片星空户外营地,宛若天外来物。甚至有一片平整的5人足球场。每年夏季,这里都会举办全国最大的户外帐篷节。2018年,一条由721顶帐篷搭设组成的长度1482.44米的奇观,以世界上最长的帐篷队列,荣获“吉尼斯世界纪录”。
在她看来,目前国内徒步线路的景区化可能是一个趋势。徒步十年,走过1.8万公里,张诺娅此前很少看到的景象是:武功山徒步路上丰富的补给点“跟公园一样,有牛奶、饮料、冰淇淋”。
有驴友统计过,包括景区与“野路”在内,武功山全部线路上共有5处住宿点,近二十家客栈、露营地,每翻过一个山头,都能找到补给小屋或用马驮着物资上山贩售的村民。物价基本统一,10元一瓶矿泉水,15元一瓶功能饮料。
据江西省林业局和当地政府发布的《武功山风景区总体规划(2021-2035年)》,开发区域尽量避开了森林公园和自然保护区范畴,并与相关保护政策相协调。
除风景名胜区外,国家森林公园和自然保护区如何开发,生态旅游或是一条路径。
在四万多公顷的四川省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先后开辟了七八条徒步路线,经审批后由保护区工作人员带领,进入相关区域开展研学、自然教育等活动。
“我们对景区及游客进行分级分类管理:既有大众景区,开展自然导赏,又有深度体验区,体验野外巡护工作。”唐家河保护区自然教育中心负责人刁鲲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还谈到,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大兴安岭汗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高黎贡山等,也都在尝试开拓一些深度体验的野外巡护路线。目前,这些活动均是在一般控制区内,禁止任何人进入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的“红线”不能触碰。
刘团玺介绍,欧洲有西班牙式的“朝圣之路”,它是一种纯粹民间的自发行为。这种积累上百年的户外旅游、徒步的生活化的传统,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网络咨询、酒店系统、露宿露营等等,形成一种自下而上的系统。
其实,更早之前,我国已开辟了相当多的森林步道以供公众体验大自然。
2017年,国家林草局颁布了《国家森林步道建设规范》,规范了国家森林步道建设的一般性要求、现状调查评价、步道选线、修建维护、配套服务等内容。
截止到2020年10月,国家林草局先后公布了3批12条国家森林步道,穿越20个省份,全程超过2.2万公里,包括秦岭、太行山、大兴安岭、武夷山、横断山、小兴安岭、大别山等。
“在国外,很多人从小时候就参加户外徒步,走的就是住地周边的乡间小路和山地,风险不大,而且很是流行与普及。”张诺娅说,一些欧美国家的国家步道系统更加完备。
满足这一小群驴友的需求
但目前这些步道显然未能满足驴友需求。
驴友更爱“小众秘境”“雪山徒步”,或是为省门票、追求更好的风景,选择开发区域外的“野路子”。
比如游客想要抵达秦岭冰晶顶,完全可以走朱雀国家森林公园内已开发的景区道路,在天气及时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登顶,但需满足中午12点或1点前就要抵达草甸关卡等规定;武功山也是一样,景区内的线路有铺设石阶与两段缆车,大风大雨天气可能缆车停运或景区封闭劝返。
“走台阶膝盖很痛,还是山里的土路走起来更舒服。”从大学开始,已经去武功山徒步三次的陈欣(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普通游客选择景区开发的道路,但驴友不愿意这么走,他们希望“没有人为干预,条条框框规定更少”。
刁鲲鹏统计,每年进入唐家河保护区的游客数大约在15万人次,参与徒步活动的也就2000人左右,是比较小众的需求。而要求更高,想走“野路”的驴友数目就更少了。
“我们现在的开发思路,仍是传统的景区模式,通过一张门票要把所有游客都送到同一个地方去。其实缺乏分区分类的游客目标和管理。”彭奎说。
分区管理首先是道路功能细化。可以根据不同人的需求和可达程度,分为自行车道、徒步道、骑马道、索道和公路等。同时,还要尽量减少对原生态的干扰和破坏,比如保留原始道路状态不做硬化,避免增加道路围栏阻隔,设计合理的坡度和通道,保持自然生态系统完整性等。
在路上,满足游客基本服务需求的基础设施必不可少。如与环境相融的餐饮、厕所、水电等,以及应对火灾、暴雨、游客避难等突发事件。
“在新西兰,整个的南岛、北岛所有荒野的地方,都有为徒步者建立的小木屋、露营地等等,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在线上网站或游客中心查询到线路相关信息,一整套系统做得非常好。”奚志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系统由新西兰环境保护部(DOC)管理,大多数木屋通常没有常驻管理者(Hut Warden),驴友会自觉带走垃圾并打扫,价格约合几十元人民币。
在一些热门线路,每年允许进入的徒步人数有限。以新西兰著名的米尔福德步道(Milford track)为例,在2023年7月1日至2024年6月30日的整个徒步季,总共只有大约7500人可以去徒步。“预约通道开启当天,三分钟内就订满了。”DOC的遗产及访客管理部主任Cat Wilson在采访中说。
除进行分区管理、分流游客之外,对相关重点区域的环境监测也要跟上。
刁鲲鹏举了几个例子,比如线路开发后有没有带来垃圾,有无明显的踩踏、攀折痕迹,红外相机记录的野生动物数量有无明显变化等。“每一个地方都可以设计一套专属的健康指标,比如大兴安岭的地面上有泥炭藓(一种结构简单的古老植物,吸水能力强),踩踏破坏就很容易发现;但换到三江源基本都是裸岩,用踩踏程度作为指标就不合适。”他解释说。
刘团玺则强调,如果谈论未来户外徒步的发展方向,他认为首先法律条例规范需更清晰,民间及政府理念尤其对于安全、自我担责需更清醒、有共识;而环保风险、人身风险和经济发展,也需要主动去探索平衡点。“当然一切都需要全社会共同进步,而不是被动封停,思想观念转变与实践都需要时间。”
强制向导制度
哪怕是武功山徒步这种成熟的路线,也可能暗藏风险。
2024年5月20日,一名27岁女子在江西武功山徒步过程中,出现失温,经救援送医后不幸离世,走的也是景区外的“野路子”。
中国探险协会发布的《2023年度中国户外探险事故报告》显示,据不完全统计,2023年发生户外探险事故425起,涉及人员1350人,受伤320人,死亡及失踪182人;登山和徒步项目的相关事故数量位居前两名,分别为156起和83起。
如何减少这些安全风险,成了摆在很多地方相关管理者面前的难题。
对一些当前火爆的徒步路线,要不要强制向导,或进行更严格的登记、审查制度,也在考虑之列。
譬如,新疆天山脚下的乌孙古道,一条连接着南疆与北疆的古代丝绸之路的支路,全长130公里,途中几十次涉水道路,因风景美、难度高,一直是户外圈的“徒步胜地”。
过去,驴友主要靠腿,现在马队变多了,很多道路也拉起了铁丝网不能通行。天堂湖附近的最佳观景点,搭起了半永久的帐篷,垃圾遍地。
2024年7月,在考虑天气等影响因素后,特克斯县文化体育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宣布重开乌孙古道,但每位进入乌孙古道的游客都必须在指定地点领取入山证,签署游客安全责任书。旅行社或户外俱乐部组织徒步穿越需报备登记,除提供资质证明外,还要求至少10人配备1个领队,3匹马配1位马夫。
2024年9月1日开始,云南梅里雪山北侧的梅里北坡亦公告称,不再接待无本村向导陪同的重装散客。重装徒步的散客须由梅里北坡旅游合作社按人数强制配比向导,散客向导配比为4:1。
海内外有不少线路强制向导或收取管理费用,比如珠峰登顶要有夏尔巴人作为向导;尼泊尔最著名的徒步路线ABC(即安纳普尔那大本营)也要在进山前到游客服务中心办理登山证,价格在200元左右,另有250元的环保证费用;北美阿拉斯加麦金利峰(北美最高雪山),签署风险管理及环保自律条约合同协议,缴付押金等。
综合来看,针对某条道路是否需要强制向导或登记,各地均有不同要求。但几乎所有知名徒步线路上,都有商业团队提供领队、向导服务的身影;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以乌孙古道为例,该线路上活跃着多个商业旅行团队,在7日左右的徒步过程中,为游客提供向导、餐食、扎帐篷等服务,穿越费用5000-7000元不等,野生“私人”向导也有不少,价格更低。
刁鲲鹏谈到,如果这些向导服务能够给当地村民或一线森林巡护人员带来一定经济收益,他也比较支持。
队员的体能考察、装备情况、天气、野生动物、如有突发疾病或意外情况如何应对,都需要更多专业的预案准备。“我是比较喜欢一个人徒步的,但新手在起步阶段,最好还是能与人搭伴,团队里也需要有熟悉路线的人。”张诺娅说。
“每个走进山野大川的户外探险爱好者,他是地球的自然公民,他的自我行为管理、对自身体能的评估,对外界自然环境的评估,都应该是成熟完整的。”刘团玺说。
张诺娅还谈到,在国外,人们在从事徒步越野探险活动时,更倾向于个人主义,“自己对自己的安全负责”是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