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王月鹏最新散文集《黄渤海记》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不是一本单纯描摹自然风物的书,也不是人文历史资料的拼盘,而是通过田野考察,借助文史资料,辅以民间传说,以个人视角凝望黄渤海辽阔的海域而生发的智性思考和诗意表达。它勾连起黄渤海的昔日与今时,在潮汐起伏间,记录下人与海的心音、村庄与城市的变迁。
新黄河记者专访王月鹏,为你讲述《黄渤海记》的背后故事。
把大海抬高,让大海移动
记者:《黄渤海记》是您围绕海洋创作的第四本书,和前面几本相比,这一本有什么特点?为什么会在《烟台传》之后又投入到《黄渤海记》的创作中?
王月鹏:我有个大致的写作规划,就是打算写六部海洋题材的书,大约用十年的时间。写完《烟台传》,就开始写《黄渤海记》了,写了三年,主要是做田野考察和史料研究。《黄渤海记》10月出版,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新书宣发方面的工作。11月初,我就要到初旺渔村开始为期一年的深入生活了,动手写下一本书。十年后重回初旺渔村,有些小激动,相信会有一些新体验和新发现在等待着我。
现在回头看,我的写作主要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城市化,一条是海洋文化。城市化的写作,主要是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写了很多关于拆迁的文字,我要特别感谢刘烨园老师,是他指点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写作路径,有了这方面的自觉和自主。海洋题材是从2015年开始的,当年与青年作家盛文强一起在渔村采访了一个多月,他对海洋文化有很深入的研究,给了我很多启发和帮助。
这样一个写作路径,不是一下子清晰起来的,是在写的过程中一点点明朗起来的。不管写什么,我最关注的始终是人的生存境遇。在《烟台传》中,没有把“人”从历史从时间中抽离出去;在《黄渤海记》中,同样也没有把“人”从环境中剥离出去。关注人的境遇,这是写作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
记者:在书的“前言”中您说这种题材的写作如果可以分为地理的和地质的,您选择后者。为什么会选择“黄渤海”这样一个地理空间书写?“地质的”写作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写作?
王月鹏: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不写那种平面化的、到此一游式的文字。你所看见的,也是大家都可以看见的。你所写下的,在解说词中都有,无非是增加了一点所谓修辞而已。这样的写作,意义何在?所以在写作之初,我就告诫自己,拒绝走马观花的心态,拒绝“掉书袋”的语态,要有属于自己的进入海洋写作的路径。
我的一个理想,是在写作中把海平面抬高1厘米,或者把海岸线向前移动100米。海平面升高,意味着写作者要超前思考气候变暖、生态环境,甚至伦理道德等诸多方面的问题。海岸线在日益后退,如果沿着现有海岸线往前恢复100米,这100米范围内的存在物,大约都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新建的道路或建筑,它们是海在这个时代的印痕和见证。所以,把大海抬高,让大海移动,是我进入海洋主题写作的一个路径,最终将从大海回到人海。海是一个背景,《黄渤海记》更关注的是人。
黄海与渤海的交界处在蓬莱那里。那个地方,距离我生活的城市不远。我想写下海与海的融合,写下大水与大水的相遇,还有人对大水的凝望与思索。书出版后,有评论家专门谈到了书中所写到的“大水大心”。
在大海里理解大海,在风浪里看待风浪
记者:《黄渤海记》内容包括神话、历史、风物、民俗、生活等等,但无论文献还是田野调查,都没有离开人的生存境遇和您的情感呼应和深入思考,您是如何处理这些写作元素之间的关系的?
王月鹏:我在文章中很少引经据典,所有材料都是经过了个人的理解和消化,然后才被写出来。很多东西,看似并不相关,但是因为写作者个人情感和思考的介入,而具有了某种所谓的统一性。我的写作初衷,就是想通过这样的一个个“点”,来支撑和撬动读者关于事物完整性的想象。在媒介如此发达的今天,所谓完整的描述,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可能的。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我们所书写的,仅仅是我们所能书写的。而事物本身,远远不止这些。作为一个写作者,对此应有清醒的认知。
记者:书中写到的胶东版的“老人与海”,记得村里所有事情的“双盲女”等等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田野调查过程中,有哪些人和事让你特别印象深刻,并对您的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王月鹏:采访中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具体的。所有这些具体的人和事,最终在我这里化为一种气息,是那种湿漉漉的有咸味的气息。我从中感受到的,是他们待人处事的态度。他们对现实的态度,对历史的态度,还有对大海和对自己的态度。他们的态度,让我学会了校正自己。我曾写下很多关于海的文字,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在大海之外一厢情愿地理解大海,在风浪之外浪漫地看待风浪,而渔村里的渔民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大海里理解大海,在风浪里看待风浪。
这次重回渔村,所谓体验生活,更重要的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真正投入到村人的那套评价系统中,试着以他们的眼光来打量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这些年,感觉自己一直在被外界的一些东西裹挟了往前走。这次重回渔村,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停下,我想停下来,把自己好好整理一下,再继续前行。
记者:书中“渔民说”部分,不同人讲述同一个事件出现的偏差,涉及了口述历史的诸多有意思的话题,将口述历史纳入散文写作,寄托了您对散文写作怎样的探索?
王月鹏:当下的很多散文太精致,太像散文了。在《黄渤海记》中,“渔民说”那一章,我想借助渔民的言说,来调整叙事视角,同时也必然在语言风格上有所变化。这种看似粗糙的,甚至有局限的表达,其实也是一种对待现实的理解和态度,或许是一种更真实更有力量的理解和态度。比如很多人都谈到了那篇《破冰》,写的是一个颇有影响的民间事件,在半个世纪之后,由三位当事人回忆和讲述,却呈现出了三个不同的故事,甚至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这些关键元素,也各不相同,存有明显的矛盾和冲突。三位当事人的讲述都是真诚的,而后来者所需要做的,就是如何在他们的认知和讲述的差异中,辨析历史的真相。
超越出来,让自己变得更开阔一些
记者:读您的散文,能特别感受到一种“逼问”自己的内省意识,在《黄渤海记》中,您同样写到“耻感,是我无法摆脱的体验”,这种深度自省意识的来源是什么?在您的写作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
王月鹏:看一个作家,不仅要看他写了什么,更要看他不写什么;不仅要看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得到了什么。一个在现实中如沐春风、名利双收的写作者,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
我希望自己时刻保持一种反思意识,不仅是对现实,更是对自己。
记者:您说2015年在渔村驻点采访对您的写作意义重大,而直到这部《黄渤海记》定稿时,您才真正理解了当年的渔村采访的那些人与事,“他们在我的心里沉淀和发酵了十年,成为我观察社会和审视自我的一个重要参照。”您说的这个意义体现在哪里?这个“重要的参照”又是什么?
王月鹏:当年采访的那些老渔民大多都去世了。我和我的同事下了很大功夫,整理了当年的那些录音材料。隔了十年再去看当年他们说的话,我觉得我当初的采访和写作是主题先行了,他们的言说不过是我的素材,是我借以验证自己的那些所谓想象的一种载体,这也是一种写作上的功利。如今,我从人的角度,来看待他们,不设任何主题,我看到了他与他们的巨大区别。人性的很多东西,是保留在渔村里的,是大海给他们“保鲜”了。接下来的采访和写作,我知道该如何去把握了。
记者:特别喜欢书中有一个篇章的题目“大水大心”,在这个内卷、仓促,从而很容易狭窄的时代,您觉得我们该如何去寻找自己的“大水大心”?如何“专注且勇敢”地去追寻理想的生活?
王月鹏:“大水大心”“专注且勇敢”,这是《黄渤海记》中的几个关键词。您所说的理想生活,我觉得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在于它的不可实现性,理想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追求理想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所有遭遇,所有苦辣酸甜,都是精神财富。
这些年,在现实中看到和遭遇了太多的坑坑洼洼,所以对“大水大心”也就有格外的感触与向往。我希望我的写作能最大限度地克服局限,无论是自身的局限还是环境的局限,都尽可能地从中超越出来,让自己变得更开阔一些。
我相信笨拙的力量,相信诚实的劳动,相信“你怎么对待文学,文学最终就会怎么对待你”。在时间面前,文学最终是公正的。
【作家档案】
王月鹏,山东海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海上书》《怀着怕和爱》《拆迁笔记》《烟台传》等16部。曾获百花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山东文学奖等。现居烟台。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