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的选择

作者:刘宜庆

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和林徽因,代表了知识女性的两种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与林徽因相比,不论是生活还是诗作,方令孺都很低调。她没有那么多的传奇色彩,但,她有着同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是,她的悲欢和离愁,她的心酸和不易,无从探知了。

1949年之后,方令孺的笔墨不再是新月那样的纯粹的诗意,文章合时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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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令孺,新月派女诗人,国立青岛大学中文系讲师,青岛大学“酒中八仙”中的何仙姑。抗战时期,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49年后被选为上海市妇联副主席,1958年出任浙江省文联主席。“文革”结束前病逝。

这样看一个人的一生,未免简单。作为诗人,大学教授,方令孺与大时代紧密相连,更重要的是,她的一生这样走来,两条腿代表了一代知识女性的独立和坚强。她的诗歌和散文之中,蕴藏着她内心的独白、灵魂的低语,一个丰富细腻而又阔大丰饶的精神世界。

方令孺出身于安徽桐城方家,到了晚清,桐城方家不再是簪缨家族,毕竟“桐城古文派”的底蕴在家族中流传。出生于书香世家的方令孺,注定了她成长为一名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可是大家族根深蒂固的观念也无形中束缚着她。她的苦闷与彷徨,哀愁与悲伤,缘于她的旧式婚姻。

在散文《家》里,她写道:“做一个人是不是一定或应该有个家,家是可爱,还是可恨呢?这些疑问纠缠在心上,叫人精神不安,像旧小说里给梦魇住似的。”

3岁即遵父母之命,许配给南京的富裕之家陈氏,16岁,方令孺完婚。新文化运动之风,吹拂大江南北,觉醒之后的方令孺无法从旧式婚姻中挣脱出来,但她成为桐城县第一位出国留学的女性。1923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华盛顿大学、威斯康辛大学攻读西方文学。

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开始在青岛扎根生长,校长杨振声在国立青大校医邓仲存(安庆人,邓石如后人,邓稼先的大伯)的介绍下,聘请方令孺任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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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令孺(左,手捧鲜花者)

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幸福,方令孺与丈夫陈平甫琴瑟不和,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孤身一人在青岛大学教书,郁郁寡欢。在梁实秋的印象中,“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以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不愿谈及家事,谈起桐城方氏,她便脸色绯红,令人再也谈不下去。”

青岛大学的“酒中八仙”闻名遐迩,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在薄暮时分上席,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抬到楼上筵席,每次都要喝光才算痛快。几位豪于酒的教授,喝得兴起,宽衣攘臂,猜拳行酒,夜深始散。在这样喧闹的场景,斯文的教授们,显示出豪放的一面。唯一的女性,方令孺,不胜酒力,一杯薄酒,脸蛋就红红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置身于人群中间,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与烦忧。表面有多热闹,内心就有多孤寂。美酒无法让人摆脱内心的孤独。方令孺寄情于诗。

方令孺在《灵奇》一诗中写到这样的夜晚: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在细细的在与山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这大概是方令孺内心的独白。国立青大北依青岛山,山上有德军建设的炮台,炮台下有隧道,与山下的俾斯麦兵营相连通。方令孺经常到青岛山上散步。那时的青岛山,有泉水汇聚成小溪流淌。小溪流到山下,就成了青岛河。

一天夜晚,方令孺登上青岛山。山间一片寂静,可见闪烁的磷火。一个人独行天地之间,找不到爱的归宿,但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美,泉水与山“交抱”,潺湲低语,日夜不息。夜晚,一个人走在山间,白露沾衣欲湿,头顶上闪烁的星光,看似微茫,实则永恒。孤独,微微凉,一个人走的时候,就会看到星光。

新月社新出版的杂志《诗刊》,1931年1月出了创刊号,有方令孺的《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陈梦家评价说:“这是一个清幽的生命河中的流响,她是有着如此样严肃的神采,这单纯的印象素描,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

02

在青岛大学执教,校舍是利用了原德国人建的俾斯麦兵营,其7号楼原是军官营房,学校作为了女生宿舍,楼上住着单身女教工(筹备期间蔡元培一家住此)。住在这里的还有校图书馆工作人员张兆和。

生活中,方令孺并不孤单。此时,新月派的文人、诗人多在青岛。互相砥砺,创作了大量的诗文。陈梦家在南京读大学时,与同学方玮德同时受教于闻一多。两人跟随闻一多写新诗。闻一多到青岛大学任教时,把陈梦家带到青岛,担任他的助教。陈梦家与方玮德在信中交流诗歌创作。

新月派诗人方玮德是方令孺的侄子,作家舒芜(本名方管,学名方硅德)也是方令孺的侄子,美学家宗白华是方令孺的外甥。方令孺在大家族中排行第九,她的侄子辈都叫她九姑,后来,很多朋友也叫她九姑,比如巴金,但这无关辈分了。

因为陈梦家的缘故,方令孺与闻一多交流自然也多。两个人之间,渐渐地有了一种微妙的心灵的默契。在生活和诗作中,两人之间,内心有爱的讯息,有情感的呼应。以至于同事之间,传出两人相爱相恋的“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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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大学教授合影

闻一多在这个时候,写了《奇迹》一诗。据周融的文章,可以知道国内的学界关注闻一多和方令孺同时期的诗歌,试图破译两人的内心世界。国内学界的主流看法倾向于此诗是闻一多为中文系唯一女性同事新月派诗人方令孺所作。陈子善教授在《闻一多集外情诗》中考证:《奇迹》和闻一多另外两首同时期的佚诗《凭藉》《我懂得》都与方令孺有关。孙玉石教授的《闻一多<奇迹>本事及解读》亦持类似看法,认为《奇迹》和方令孺同时期的《诗一首》(和《奇迹》同时发表在《诗刊》的创刊号上)《灵奇》有着互相呼应的关系。

《奇迹》有一句:“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写的是方令孺。后来,方令孺对她的学生裘樟松说过这件事。

闻一多写《奇迹》,方令孺写《灵奇》,正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方令孺感受到爱的力量正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梁实秋对闻一多和方令孺这段短暂的感情,心知肚明,他称闻一多内心宛如“古井生波”“情感上吹起了一点点涟漪”。1984年,梁实秋在台湾出版的《看云集》一书中收录了《再说闻一多》一文,这篇文章披露了闻一多除了《奇迹》之外,还有两首情诗。其一是《凭籍》:

“你凭着什么来和我相爱?”

假使一旦你这样提出质问来,我将答得很从容———我是不慌张的,“凭着妒忌,至大无伦的妒忌!”

真的,你喝茶时,我会仇视那杯子,每次你说那片云彩多美,每次,你不知道我的心便在那里恶骂:

“怎么?难道我还不如它?”

书中同时刊出《凭籍》手迹,署名“沙蕾”。“沙蕾”是闻一多的笔名,当年闻一多将此诗交梁实秋转寄《诗刊》发表。梁实秋认为这首诗写得并不高明,对话体的格式,模仿英诗的痕迹太重;最重要的是,闻一多的笔迹,“瞒不了人的”。闻一多听从好友梁实秋的意见,不再打算发表,诗稿就留给了梁实秋。梁实秋说,“这首诗是他在青岛时一阵情感激动下写出来的”,所以不肯署真名。

1935年3月22日,新月派女作家凌叔华在她主编的《武汉日报·现代文艺》第六期发表署名“沙蕾”的新诗《我懂得》,也应出自闻一多手笔:

我懂得您好意的眼神,注视我,犹如街灯注视夜行人,仿佛说:

别怕,尽管挺着胸儿迈进,我为您:

驱逐那威胁您的魔影。

这样来看,闻一多为方令孺写了《奇迹》《凭籍》《我懂得》三首情诗。爱是一种力量,打破了某种平衡,也打碎了内心的宁静。两人之间的微妙感情,也产生了流言蜚语。

闻一多的这段“艳闻”(徐志摩致梁实秋信中语),闻一多次子闻立雕并没有回避,他也认为这段感情应该是闪现过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正是因为当时大家的传闻越来越多,父亲在亲戚的建议下,决定把母亲和我们再次接到青岛来,这样,流言蜚语才慢慢消失”。这一招无疑是釜底抽薪,掐断了爱情的小火苗,一阵涟漪彻底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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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1月13日,沈从文致徐志摩的信函中写道:“方令孺星期二离开此地,这时或已见及你。她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岛来,因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处,她无从同你细谈及,但我知道那前前后后,故很觉得她可怜,她应当在北京找点事做,能够为她援一只手的只有你……”令人遗憾的是,徐志摩在四天后,乘坐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失事,新月诗人命丧云海,魂归大地。徐志摩帮不上方令孺的忙了。但方令孺很感激徐志摩,写了《徐志摩是人人的朋友》一文悼念他。

方令孺在与徐志摩的通信中曾这样说过:“我们爱的不是这固有的生命,我们爱的是这生存的趣味。我想,生存的趣味是由于有生命力。……我们爱生命决不是为这肤浅的感官上的愉快,要不是这生命力驱策我们创造,勇敢的跨过艰难的险嶂,就是生,又有什么趣味!”

自从1929年方令孺离开丈夫,独自抚养女儿之后,她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孑然一人,孤独前行。

“七七事变”爆发后,方令孺漂泊在重庆。执教复旦大学时,与老友梁实秋、冰心等人交往甚密。在战乱之中,方令孺刚到重庆,梁实秋去她的寓所看望她。梁实秋说:“我有一天踱到她的房间聊天,看见她有一竹架的中英图书,这在抗战时期是稀有的现象。逃难流离之中,谁有心情携带图书?她就有这样的雅兴。”

1949年之后,方令孺先后在上海、杭州定居,她笔墨也不再是新月那样的纯粹的诗意,文章合时而著。“我确实觉得大时代给我的心有一种新的悸动,新的颤栗,新的要求,过去几年死水似的生活,到此完全给推倒、翻动。再也不允许我停顿、悠闲和沉迷在往古艺神的怀抱里。我睁开眼,看的是人,活生生各种形态的人生,各种坚毅与穷苦的面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她曾到朝鲜战场,慰问援助朝鲜的志愿军战士,歌颂朝鲜人民。

“文革”中,方令孺遭到迫害。遗憾的是,她没有看到“四人帮”的垮台。在“四人帮”垮台的前6天,1976年9月30日,方令孺病逝,享年80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方令孺平反昭雪,举行了追悼会。

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和林徽因,代表了知识女性的两种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与林徽因相比,不论是生活还是诗作,方令孺都很低调。她没有那么多的传奇色彩,但,她有着同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是,她的悲欢和离愁,她的心酸和不易,无从探知了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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