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酷暑之时,应黑龙江大学青年学者付立松之约,我来到他的家乡——双城。双城现属于哈尔滨市管辖的一个区,是京旗旗民回屯之地。其乡土文化遗存丰厚,有很多风俗文化、俚语说辞、饮食习惯均与老北京文化有相似之处。在中国近现代史中,双城是英才辈出之地。在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中,有一位是著名抗日英雄傅天飞。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与杨靖宇创建了“磐石抗日”游击队。他是我父亲早年在哈尔滨商船学校的同学、挚友。故借此因缘来到双城既缅怀前辈,又可顺访父亲少年时代生活的小镇一面坡。
一面坡,新中国成立之前属珠河县(今尚志市),是抗日英烈赵尚志与李兆麟等领导创建的珠河抗日游击队根据地所在地。1942年2月赵尚志在这一带战斗中负重伤牺牲。为纪念他,建国后,珠河县改为尚志县(今尚志市)。
一面坡,是父亲青少年时期生活与成长的重要之地,同时也是他人生和文学创作启蒙的地方。20世纪30年代,他在上海发表的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老兵》和后来的《我的女教师》等,都是以一面坡为生活素材创作的作品。
1921年,父亲8岁时随全家从阿城搬迁至珠河的一面坡镇。第二年父亲入珠河县国立第二小学读书。1927年考取哈尔滨一中后,不久因家庭经济状况而退学,回到一面坡,后经人介绍在一面坡的“普庆茶园”旁的一间铺子当学徒。这家老板开了两个铺子,一个是石印所,搞印刷品的;另一个是扎彩铺,给丧家扎“纸活”的。父亲早期对社会的了解与认知,也多是从这里开始的;特别是后来的人生观,价值观,大概也是在这段时间形成的。父亲做学徒后不久,他便结识了一个从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流落到一面坡的朝鲜孩子果里(就是后来父亲创作的《没有祖国的孩子》中主人公的原型)。在果里的引见下,并在班主任、苏联女教师周云谢克列娃的帮助下,父亲得以进入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11中学学习。记得在父亲晚年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因工作性质在家的时间较多,每天下午,我有时会听到父亲独自在他的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几句,或是叫我进去,跟我讲上两句有关于一面坡或哈尔滨的那些陈年往事,讲他与父母家人过的温暖而快乐的童年生活;讲祖父给他讲的那些民间传说故事,还有与那些曾经和他患难与共、生死相交的一面坡朋友的友谊。多少年来,让父亲念念不忘的,还有他日思夜想的小镇一面坡。那里曾经留下他少年的足迹,南山土门岭的山山岭岭、花花草草,北山脚下蚂蜒河的涓涓溪流,小镇上让他五味杂陈的人情冷暖,以及市井民居的烟火气息……无不让他留恋,难以忘却。
特别是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11中学的苏联女教师周云谢克列娃给了他学习和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父亲给我讲的时候,虽然时间已过去五十多年,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在他插班之后,女教师就没有过休息日,礼拜天、节假日,在每天放学后和就寝前之间,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指导父亲的学习。补习俄文,讲解星星的神话,传授科学知识,解读俄国文学名著及十月革命的故事等。这位女教师特别给予父亲的教导,在父亲日后的早期思想形成和文学写作中都起到引领的作用,同时这些无私的帮助也深深地印刻在父亲年轻的脑海里,让他终生难忘。父亲把对周云谢克列娃的感激之情都倾吐在了他日后创作的《我的女教师》的小说故事里来加以纪念。
1945年“八一五”抗战胜利后,父亲因工作关系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东北。他曾在文章里写道,“我在东北大学工作的时候,常常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想起自己的同学。我想起哈尔滨商船学校傅天飞、一面坡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11中学的朝鲜同学果里、苏联同学哥里沙。我打听傅天飞的消息,冯仲云同志告诉我,他早已成为抗日联军的烈士了。我打听果里的消息,朴大昌同志告诉我,他正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担任军事工作。我打听哥里沙的消息,没人知道;又打听多少遍,也都白费。不知为什么,我想念的人,难见面;越难见面的人,越容易想念……”父亲对他早年在一面坡和哈尔滨的同学、朋友们总是念念不忘。晚年时,父亲还满怀深情地撰写纪念傅天飞烈士的文章《早年的影》以示纪念。
来到双城的第二天,我们便与小付和他的朋友高岐四人,清早开车经阿城到一面坡。进入一面坡地界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笔下《老兵》中描写的那些我已熟悉的自然景象。那片被丘陵山峰环绕的地貌,看似平缓的坡地种满了玉米,最醒目的是山下的那条小说里常常提到的河——蚂蜒河。
20世纪80年代,父亲常常提起他青少年时代在一面坡的经历。他曾说过,一面坡这个地方,我住了七八年,别墅似的火车站这一带,我不常来,只有春秋结队旅行的时候来过几次。每次来,都没玩够,就回去了。今天,我又来了,却什么也不想玩,只是爱看这个学校;这所杏黄色的大楼;只爱听这楼里的铃铛声。
当我今天来到这里,看到了四十几年前父亲提到的一面坡火车站,还有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11中学那所杏黄色的大楼等俄式建筑群时,此时此刻,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无法言表……让我最感动和高兴的是我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父亲曾经看到过的建筑。
一面坡,这个百年前,因中东铁路而繁荣并名声显赫的小镇,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走近它,看到它时,它已没有了百年前的烟火人家的繁华景象,留下的只有凝固的历史,和让人有无限遐想的那些异国建筑的美。那些幸存下来的建筑,如中东铁路疗养院、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11中学、一面坡火车站、俄国侨民的民宅等俄式建筑群,大部分还保有原貌,这些重要的历史遗存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对今后一面坡小镇的发展,不能不说是件幸事。(李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