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葬礼,悲伤被掩盖在热闹里丨回乡偶书

我匆匆赶回村里,老家灵堂已布置妥当,白幔低垂,小叔的遗照挂在大厅正中。门前搭起大棚,摆了十张桌子,人声鼎沸。

我一一和众亲戚打招呼。熟悉的面孔神色凝重,不似往常笑脸相迎的欢乐情景。

小叔是我在老家送走的第六位长辈。年前,72岁的小叔被发现患胃癌晚期,手术后拖了大半年。至此,父亲兄弟仨都已离开人世。我们闽西客家传统,叔伯婶娘去世,侄儿侄女一样要头戴孝布日夜守灵、出殡送行、做“五七”。

左邻右舍各家族亲不请自到,主事人一一落实分工,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进出忙碌。最要紧的是请人择出殡吉日,有专人负责报丧。过去要上门报丧,现在有手机,只需电话通知,省事多了,但娘舅和姑妈家还是须得亲自上门禀报。

小婶时而痛哭,时而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大家忙碌进出和祭拜。两个堂妹两眼肿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好几岁。小叔唯一的儿子——我的小堂弟憔悴疲惫,从小叔患病住院到去世,他承担的压力远比出嫁的堂妹要沉重得多。

小叔定于两日后出殡。我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若是日子不合,十天半月也是要等的。我觉得其实大家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农村传统葬礼习俗复杂,流程繁琐,虽然实行火化政策后仪式有所精简,仍是折腾。可谁也不敢公开违背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作为70后,我在内心是抗拒传统葬礼的。我的观念是厚养薄葬,生前尽心善待,死后庄重送别。亲人离世,子女却没有时间好好难过,许多后事需要定夺办理,葬礼流程须按部就班完成。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以免落人口实,遭议论闲话。

我们家在外定居几十年,兄妹分散居住在不同城市,父亲在临终前才落叶归根回到家乡,葬礼完全仰赖众多亲戚帮助操持。父亲才六十岁便离世,我们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无法自拔,机械地按族亲指点做各种决定,走繁琐流程。父亲生前人缘好,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很多,场面很热闹,可我只想尽快结束眼前的一切,安静地悲伤。

我惊讶地发现,老家竟然也有了职业哭灵。

十几年前闽西地区的乡村就已流行请乡村鼓乐队上门,除了吹拉弹唱,还表演几个简单舞蹈节目。这次回乡,我发现乡村鼓乐队的设备与时俱进,增加了话筒耳麦音响扩音器;舞蹈节目丰富——民族舞、肚皮舞、街舞,还更换服装。由其中两个女队员负责哭灵,只听她俩悲悲切切连哭带唱,哀戚声声经由话筒扩音器回荡在乡村夜空。但她们的表演太夸张了,我觉得有点尴尬。

新时代葬礼亦略有简化,法事与鼓乐队表演和哭灵环节穿插进行。香烛烟火熏得人头昏脑胀,长长的孝布罩在头上和身上,头发被汗水湿透。我麻木地跟着众人反复下跪起身,只盼快点中场休息,好暂且摘下孝布到屋外凉快一会儿。最小的堂妹都已四十来岁,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五六十岁年纪的堂哥堂姐们,体力明显不济,跪毕大家互相搀扶,艰难起身。

小婶对儿媳的表现有点不满,原因在于我的堂弟媳作为自家唯一的儿媳不会哭丧,这让小婶觉得颜面无光。可是我们这些60后70后尚且不会传统的哭丧,何况是80后堂弟媳呢?

小叔的孙辈有的已成年,有的还是学生,没见他们哭。已参加工作的90后堂侄儿在父母的要求下给小叔公作临别跪拜,他直接双腿重重跪下,“呯”的一声响,惊着在场的所有人。一位年长的族亲扶起堂侄儿,亲自做示范,教他如何行下跪叩拜大礼。我想晚辈中的90后这一代尚能配合遵从传统规矩习俗,到了00后这一代,这些传统的习俗规矩大概再无人遵照执行,终归是要烟消云散了。

三日葬礼,三餐外加深夜点心,前来参加葬礼的堂亲表戚、生前故交好友,帮忙的族亲邻居加上请来的各行人等,每顿都是十桌规模,一场丧事办下来,至少需要花五六万。

一场葬礼也是一次大规模的亲友聚会。这些年,我们三房兄弟姐妹有的定居在外,有的随子女在他乡帮忙带娃操持家务,分散全国各地,逢年过节或亲戚家办喜事不一定能回,惟有因葬礼回来的人最多。亲人相见分外亲切,聊各自的家庭子女孙辈和寻常日子的烦心事,叙不完的旧、说不完的话。这时的我们暂且忘却悲伤,甚至可以有说有笑。

乡村的出殡很热闹,大把松火燃起,铜锣哐哐开道,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天色未亮,沿路村民家门紧闭,但早已提前点亮门前的红灯。

送走小叔,有事的继续忙事,无事的抓紧洗头洗澡补觉,午餐是丰盛的答谢酒席,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亲戚们都不约而同待到很晚,喝酒闲聊,泡茶嗑花生瓜子,为的是送走小叔的第一夜不那么孤凄冷清。

第二天一早,多数人便陆续离开。在外读书工作的人请假回来,做生意的关了店门赶回,还有帮忙带孙子的,耽搁多日都得回去了,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停在村部的小车一辆一辆驶离,兄弟姐妹们奔回各自生活的地方。部分亲戚留下帮忙料理后续杂事,借来的桌凳一一运走归还,家门前支起的大棚拆除,热闹多日的小叔家恢复往日模样,若非大门两边的白色挽联,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但,对于小婶一家而言,我想他们心底的悲伤和对逝去亲人的锥心思念才真正开始。

(作者为福建厦门社团组织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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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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