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法臣
古有江阴张岱张宗子(张岱,一名维城,字宗子,号陶庵、陶庵老人等),今有旅居纽约的河南光山学者、作家张宗子。明末清初江阴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夜航船》,是我的枕边书(其《琅環文集》早已购藏,但尚未阅读)。今光山宗子先生的读书随笔集,也是我喜欢的。譬如《此岸的蝉声》《梵高的咖啡馆》《书时光》《乱翻书》《花屿小记》和《书当快意》等等。
宗子先生的读书随笔自成一路,大有嚼头。用宗子形容鲁迅、蒙田、艾略特和里尔克的诗文来说就是:“所学既博,所思既深,眼光远大,精神世界无比丰富。”我将其总结为:精熟文本、广征博引、言之有物、平实耐读。总之,是一派大家气象。我读宗子的读书随笔,一则长见识、增见闻;二则窥其读书门径和作文法。经典人人可谈,但谈到好处,大不易也。宗子谈经典,令人耳目一新,对我来说是全新的阅读体验,就像当年读董桥和木心。他说:“我喜欢反复阅读自己喜爱的书,好在这样的书并不太多,因此消耗得起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投入。”(《书时光》三联书店2007年9月版,《写<西游记>的那个人》)人有博览群书的底气和超人的才气,就可以这样说。我就不敢说这样的话,我自己的读书,太杂、太贪,结果犹如竹篮打水并没有记住多少东西,惟“虚胖”而已。我赞同宗子先生的说法:“经典是个活物,在不断地增长和变化。”时代不断嬗递,读者身处其中必然随风起舞的。而对经典的理解,宗子自有心裁,譬如他说:“明代的文人,有个普遍的现象,他们文章一流,剧作一流,诗却写得没法看,汤显祖、三袁、张岱都是如此。如果只看他们的诗,很难想象他们在其它领域有那么了不起的成就。”(《写<西游记>的那个人》)宗子也捎带着评价了一下张岱。再譬如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的抒情成分特重,像小说,更像长诗。因此,有关钱柳的一些细节其实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陈寅恪通过钱柳姻缘写出了自己。”(《书时光》序)又譬如钱锺书选唐诗,“钱选的意义在于供我们进一步了解和理解钱锺书本人,而不在于通过这样一部选本,以期对唐诗有更深入的总体把握。……我们不妨将其视为钱先生的一部特异的作品。”(见《诗选自家事》《乱翻书》)这是宗子的读书法,也是他锤炼的作文法。
《书时光》是宗子先生的旧作。宗子先生谈《西游记》、谈《红楼梦》、谈苏东坡的世界、谈小说奇境、谈板桥杂记,总是由一个话头牵藤引蔓,漫延铺陈,全无半点学究气、头巾气,偶或引入西方经典来加以诠释,境界全开,读之大呼过瘾。譬如宗子先生用“小人物的悲哀”来阐释“卷帘人”沙僧的形象,大获我心。“小人物的悲哀”,正是当下社会之困境。在《后记》里宗子写道:“我的藏书留在国内,法拉盛的图书馆中文书籍有限,许多无从查考的例证,只得忍痛割爱。”想起前不久,与宗子先生微信交流,宗子说:“自己不是不想藏书,因为公寓面积有限,放不下太多书架,大部分书只好收到壁橱里,书箱重,想找书,搬进搬出慢慢力不从心。十年来,买进新书,就清理掉差不多同样多的旧书,送朋友,或捐给图书馆。没办法。……有些书送掉了,过些日子,觉得后悔,或需要查用,只好设法再买一本。”宗子先生继而谦和地说道:“我们在海外久了的人,接触中文书有限,报刊尤其读得少,也缺乏经常的同好间的交流,有时或不免偏颇和狭隘。”我倒觉得在国外的所谓“偏颇和狭隘”,正是避开国内浮躁喧嚣的环境,做学问的优势所在。
《乱翻书》(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版)是我近期读到的最具文化含量和个人风格的随笔集。本想在海边一家酒店的“SEE SEA”咖啡吧悠闲地读点东西,但宗子先生的书籍须正襟危坐地对待,我喝着柠檬水,让自己慢下来,逐字逐句地读着,一边体会宗子先生“顾左右而言他”的作文法,愈加佩服宗子先生 。宗子说:“我读书素有贪多求快的毛病,仗着记性好,走马观花,诗中委婉深沉之处,比照个人意趣去索解和印证,常有‘意外’收获,觉得古人之言,深获我心,借花自献,无比快意。”我既贪多又记性不佳,情何以堪。宗子先生又说:“读者的荒唐没有节制,这其实就是阅读的自由。莫逆于心的阅读,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是借他人的针线,为自己织一件袍子。”袍子合不合身,只有自己知道。“一首诗几百年上千年流传下来,经过了无数读者,每个读者都在创造他自己的李白和杜甫。只有在读者和他读到的诗人心心相印、合二为一之时,那些诗才是不朽的,因为它永恒的当代性而不朽。”(《天涯风俗自相亲》)正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样,“永恒的当代性”,这是我喜欢的文字,不经意间“暴露”出一个读书人的快意与间想也。
“荠菜的香主要在根,家养的荠菜植株挺拔,看起来有模有样,根却萎缩得不成比例,又细又短,像啊Q脑后拖着的小辫子。”(《春在溪头荠菜花》)这样的联想与比喻真叫人喜欢,旅居纽约近四十年的宗子先生到底没有忘记“故乡的野菜”。这也是宗子先生随笔的一大特色。宗子先生说:他自己“生于光山,在那里度过最初的十七年。北京工作过五年,曾经很喜欢的城市,本来是有终老的打算的。”(《三副集句联》)后来他自费留学美国,研读英美文学。我想假若宗子先生当年没有到美国留学,大概不会写出这么好看的、有深度的、有比较文学特质的文章,毕竟双重的视野摆在那里,自己打开了,处理与世界的关系就显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躁动。关于读书,宗子先生说:“写诗的人只读诗,写散文随笔的人只读散文随笔,急功近利,格局必然有限。”“读书、做学问、写文章,归根结底,是一件老老实实的事。”(《学问和文章》)此话也说在我的心里。读书不是用来装门面的,而是要化作自己的血肉,养自己的气息。宗子说:“我喜欢驳杂……经得起驳杂的是了不起的作家……十几年下来,可取的,又经得起反复读的,就只剩下鲁迅和知堂,有时也读读钱锺书夫妇和张中行。这不是说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只有他们几人,沈从文、汪曾祺、孙犁……各有其好……台静农是可以亲近的。”(《教堂与宫阙》)宗子先生能这样说,我真高兴,完全视宗子先生为同道之翘楚也。尤其宗子先生谈到孙犁,这些年我也是读着这些“天上的”文曲星的文章走过来的,尤其是孙犁,《铁木前传》里面小满儿的形象是多么的饱满和鲜明,这个形象注定是不朽的。他的《乡里旧闻》和《书衣文录》真是令人爱不释手,每每把读,总有收获。想当年台静农在青岛山东大学教书期间,喝过一种苦老酒(即墨老酒的前身),令他念念不忘。宗子说台先生可亲近,我一下子想起来,之前写过几篇台静农先生和弟子林文月的文章,非常感慨那一代师徒之间的美好关系,觉得是天下再也找不回来的清影。
宗子先生说:“好书那么多,你能读多少?写书的人那么多,你还能写什么?学问无止境,就算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可能还存在着前人已经达到而你还远未达到的深读。……”(《苏轼、莎士比亚和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乱翻书》,且引宗子先生引述的博尔赫斯的诗来结束这篇随札:“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存在是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二〇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