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有首较少为人注意的《忆王孙》,词云:
暗怜双緤郁金香,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减容光,莫为繁花又断肠。
一时伫兴之作,无本事可系,难索解处在首句“双緤郁金香”。赵秀亭、冯统一《饮水词笺校》引沈自南《艺林汇考》,释“緤”为“足衣”,即袜,“郁金香”为“袜上彩绣之花样”。张草纫《纳兰词笺注》取“緤”本字“绁”之义“拴,缚”,“郁金香”直解为花名,“双緤郁金香”即“两束或两枝拴在一起的郁金香”。张秉戍《纳兰词新释辑评》亦解为“两花相并”,另附一说:“此为系马之绳索。郁金香为酒名。”
不论采用以上哪种说法,总觉逻辑似生硬了些,以致读解起来不够通妥圆转。这就需要引入名物学视角做一点考察。
先从对“郁金香”的误读说起。今习见之郁金香花(Tulip)二十世纪方引入中国,在纳兰的生活年代是不可能援其物入词的。古典诗词中的“郁金香”,主要义项有二,其一即由李白名句延伸出的美酒之代指(张秉戍“附说”所本),其二为唐时中亚舶来品、今称为藏红花的名贵香料。此词中“郁金香”含义属后者,这使人自然联想起“罗帏翠被郁金香”(卢照邻《长安古意》) 、“藕丝衫袖郁金香”(晏几道《浪淘沙令》)构筑的情境,一种奢华靡丽的闺阁日常。
再说“双緤”。緤,同“绁”,《诗·鄘风·君子偕老》:“蒙彼绉絺,是绁袢也”,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引许慎《说文》、徐锴《说文系传》、俞樾《群经评议》,证此处“绁”为“亵”之假借,“绁袢”为轻薄私衣、近身衣。是故词中“双緤”宜作“形制对分之私衣”解,既不取“拴、缚”义,更非“袜”。
那么,“双緤”与“郁金香”两种物事之间又有何关联?如将此问题轻轻放过,造成阐释上的缺环,对词文本的解会就无法完满。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须到佛教典故中寻找。纳兰至友顾贞观有《虞美人》咏佛手柑一首,可参读:“七行宝树奇香透,鸟爪寒来瘦。麻姑久悔学仙非,结个莲台真印印皈依。 郁金柝染千重绁,酥乳何曾涅。合欢名字更休提,乞得兜罗锦样许相携。”词中明灭分披的意象,皆取材宗教典籍中“手”的相关典故。过片句“郁金”“绁”提示我们,解密“双緤郁金香”的线索出现了。顾氏自注:“郁金印绁见《法苑珠林》。” 百卷《法苑珠林》中“郁金香”载三处(卷二十九《感通篇·圣迹部》、卷三十三《兴福篇·洗僧部》、卷三十六《华香篇·引证部》),而俱与“郁金印緤”无涉——也许是顾贞观的误记。
“郁金印緤”本事系出自段成式《酉阳杂俎》,其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云:
乾陁国,昔有王神勇多谋,号伽当(一曰迦色迦当),讨袭诸国,所向悉降。至五天竺国,得上细緤二条,自留一,一与妃。妃因衣其緤谒王,緤当妃乳上,有郁金香手印迹。王见惊恐,谓妃曰:“尔忽着此手迹之服,何也?”妃言:“向王所赐之緤。”王怒问藏臣,藏臣曰:“緤本有是,非臣之咎。”王追商者问之,商言:“南天竺国娑陁婆恨王有宿愿,每年所赋细緤,并重叠积之,手染郁金,柘于緤上,千万重手印悉透。丈夫衣之,手印当背。妇人衣之,手印当乳。”王令左右披之,皆如商者言。
王因叩剑曰:“吾若不以剑裁娑陀婆恨王手足,无以寝食。”乃遣使就南天竺,索娑陁婆恨王手足。使至其国,娑陁婆恨王与群臣绐报曰:“我国虽有王名娑陁婆恨,元无王也,但以金为王,设于殿上。凡统领教习,在臣下耳。”王遂起象马兵,南讨其国,其国隐其王于地窟中,铸金人来迎。迦色迦当王知其伪,且自恃福力,因断金人手足,娑陁婆恨王于窟中,手足亦自落也。
殷红手印,黄金铸像,验应如神的誓愿,妒火中烧的君王,一件奇异的衣服和因它引发的战争,这是一个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故事。有两点需略作解释:郁金香的染色功能多用于浴佛仪典,如前述《法苑珠林》录《摩诃刹头经》:“四月八日浴佛法时……又用郁金香手按渍之于水中,按之以作赤水”,其鲜明色泽可想;据李龙、王燕《〈酉阳杂俎〉中的纺织服装探析》等文,产于西域诸国之“緤”盖由棉花古称“叠”衍变而来,“细緤”即细棉布。此固与《诗·君子偕老》中“绁”义不同,然文中妃子所着,显然也是一袭轻薄私衣——两件“緤”衣跨越时空在语汇层面达成的巧合,恰使“双緤郁金香”的诗意浑融无间。“绮罗纤缕见肌肤”,到底少了些神秘,香印隐映的联想,才是致命的吸引。
钱锺书曾手记《酉阳杂俎》此条(见《中文笔记》第三册),大概也曾被其光怪艳冶所片刻魅惑。“郁金印緤”典称得上隐僻,纳兰、梁汾之外摭用者,目力所及惟晚近沈曾植《曼陀罗寱词》中二首,《南歌子》云:“密字仙家授,飞轮上苑迎。捩转九华灯。胸前双緤影,印层层。” 又《念奴娇·双花王阁赋牡丹》:“緤印香严,袜尘波细,离合神光处。”寐叟深耽佛典,又喜“极繁主义”,故能作此。语辞的万花筒一抟,遽堕入金赤迷离世界,眼鼻身意,悉为餍足,我之嗜读名物学、物质史类文献著作,特为追求此种感官刺激耳。在反复回味“郁金印緤”故事时,脑海中循环播放的是流行歌曲中一句: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