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沙无边,月朦胧,公主与王子,两匹高大的骆驼,走在旅途。不知从何而来,也或许不知去向何处。这样的组合,即便只想象一下,也有无限的美感扑面而来。作为日本知名的童谣,它更是一首诗。《月之沙漠》,我赞叹于如此浪漫的名字。插画家兼诗人加藤正夫在1923年写下的诗句,被年轻的作曲家佐佐木英经手,在83年后进入“日本百歌之选”。
要说我对童谣这样的艺术形式有多大的兴趣,恐怕真还不如我的两个小孙子。但从文化的角度看,让我决定花费一番笔墨的,是它沙漠的“沙”。坦率地讲,日语中“沙漠”这样的用词十分少见,一般概念上普遍使用“砂漠”两个汉字。究竟是“沙”还是“砂”,有不少说道。初读此诗,我想,那一定是加藤正夫本人走过的风景。但是,1965年,他在接受《朝日新闻》记者本多胜一采访时却说,作诗的动机源于“随意”,自己别说是沙漠了,就连国外都没去过。《月之沙漠》背后,我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对沙漠的憧憬。那么,诗中的“原风景”究竟在哪里,成为了一个激发研究者们浓厚兴趣的文化课题和学术讨论。
根据我的个人体验,日语的“砂”多可理解为沙漠的印象。而日语中的“沙”更接近于海边的细沙。既然加藤正夫并未在沙漠中远行,那诗歌中的风景定是作者的文学想象和虚拟构造。是“沙”不是“砂”,是因为作者在意境上就是要突出海滨沙滩的涵义。它在现实中的文学舞台又有着两种学说。一个是说加藤正夫在学生时代曾患结核病,去了千叶县的御宿海岸疗养。建有王子和公主骑乘骆驼塑像的纪念馆就位于这里。诗中的“沙漠”风景便是从这里的沙滩延展开去的文学想象。因此,“沙”字的逻辑则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对这一说法,加藤正夫自1969年上述塑像建成之后,也公开表示这里便是它的文学舞台。他不但留下过“月之沙漠就是御宿町海岸的沙丘”这样的文字,在1968年和当地商工会会长内山保在书信往来中也提及,自己无数次想起在此生活的场景,“月之沙漠”中的畅想中,一定住着御宿的回忆。
另一种说法是静冈县烧津市的吉永海岸。加藤正夫的故乡在此,少年时代经常来到现在的藤枝市附近的海边玩耍。有趣的是,加藤正夫的长子加藤岭夫回忆道,父亲多次向亲戚提到,自己回忆里的故乡的海滩,是这首诗歌创作的灵感。父与子竟然各执一词!不仅如此,加藤岭夫还证言,父亲的老乡曾就这个争论向父亲讨要说法,父亲曾苦笑说,难得成为带动(御宿)观光的契机,我怎好意思反对呢?从一个读者和文化兴趣者的角度,我敢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不“靠谱”的一对父子了!
根据加藤岭夫的印证,童谣研究者上田信道认为,“月之沙漠”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原风景。这样的文学自由性,交给听众和读者岂不美哉?对此,我十分赞同,并想起来那位记者本多胜一进行过的分析。他说,无论是人文的呈现,还是自然的描绘,《月之沙漠》表达的正是日本人内心炽热的美和梦。即便看到了现实的沙漠,仍然会为这首歌而动心。另外,建在御宿的纪念像诗碑上写着“月之沙漠执笔于御宿之地的沙丘”,这是妥妥的错误。因为作词是作者在东京完成的。以至于,藤枝市还以文书方式向御宿町发来质疑,提出了“控诉”,进行了一场颇有看点的城市之争。看来,是否有拉动旅游的色彩,还真不好说!
诗人的张性,梦中的回忆,眼中的美好,都是为文学进入人的内心所持有的感染力而服务。文化之所以引人入胜,文字和故事缺一不可。加藤正夫所向往的虚拟沙漠,成为日本童谣世界的梦幻之作,读罢诗篇,不妨走一遭诗外那一争高下的两处文学舞台,也寻找属于每个“大朋友”内心自己的沙漠之旅。(2024年10月30日写于千叶丰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