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应邀来婺源,是为了看它的乡村。我对乡村其实并不陌生。乾隆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755年,我的祖先将自己混杂在闯关东的流民群里,从山东半岛乘船到辽东半岛,在一条荒凉的河边盖起一座茅草屋,这条河边自此诞生了一个王姓村庄。大约过了 200年后,在那条快要干涸的河边,降生了一个黄毛小丫头。
这个黄毛丫头就是我。我的童年和青春,像生长在关东乡村院子里的家枣树,细嫩的花蕾虽然如期地开放了,却干巴瘦小,由于缺少水分而散发不出光芒。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当我的生命像院墙外的红家枣一样到了成熟季节,我便沿着村边那条没有波澜的河,如一尾渴望深水的鱼,游进了遥远的城市,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这是一个告别乡村的时代,婺源却让我在这个春天又回到了乡村。
汪口、江湾、李坑、思溪、晓起。它们是各自村庄的名字,听起来就有一种湿润和优雅,它们之间相隔得不远,看上去却像千年以前的人珍藏在深山的秘密。
在婺源,我知道了什么叫书香门第,什么叫大户人家。一个从关东乡村走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个村子,从宋代至清代,居然能出几十个进士,几十个七品以上的官员,文人学士写下的著作居然有几百卷,其中有几十卷被选入《四库全书》。桃溪村潘氏宗祠贴有一副对联曰: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由此可见,红袖添香、金榜题名,当年有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发生在这个村庄里。在汪口村,有一条从宋代保存至今的老街。1100年前建村的人叫俞杲,曾任一品朝议大夫。老街上那座始建于乾隆年间的俞氏宗祠,像一个乡村的王朝,所有走进去的人,无一不被那个大家族绵长的浓阴笼罩着。
在婺源,我知道了什么叫徽州古道。婺源在江西东北部。上个世纪中叶以前,它隶属于安徽境内的徽州。古徽州盛产茶叶、陶路、竹木。这好像是上天的赐予,让它们把徽州人造就成商人。徽商们在攒足了钱财之后,再回乡修筑高宅深院,把自家子弟关在门里苦读诗书。于是,微州古道上就不只是走着卖茶叶的商人,还走着无数学富五车的文人士大夫,走着著名的朱熹。
在婺源,我知道了什么叫徽派建筑。古道依山势起起伏伏,溪流随山口曲曲弯弯,那一个一个乡村则灿若星子,镶嵌在古道两旁,山水之间。白色的马头墙,有灰而黑的薄瓦,还有精美工巧的砖雕、石雕、木雕,它们一笔一画地拼写成徽式乡村的图腾。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里,一不小心,就可能迈进一座官宅或商宅。凡门枋上刻着“大夫第”“进士第”“尚书第”“司马第”字样,就是官宅。官宅的气太盛,门面朝着正街,门口还有一个专门用来插旗杆的石座。商宅就有一点委曲,在应该开门的地方设一堵墙,人从两侧进入,于是商人就只能在屋子里下工夫,在门檐上做文章。他们故意把出入的门檐和门口设计成“商”字形,让那些做官的人来作客的时候从商字下面走过,以求心里平衡。几乎在每个乡村,都可以看见这样的官宅和商宅。因为总有人出仕为官,总有人抱布贸丝,千百年的城市文明、商业文明与乡野文明,通过士大夫和商人的传接和回递,在这里执手相握,虽然算不上一团和气,可也是相映成趣,不但成就了一种建筑风格,而且还影响了一方乡土一方人。
在婺源,我知道了什么叫荣归故里,什么叫告老还家。过去的朝廷官员也有退休制度,那时候把退休叫“致仕”,不论在京域做官还是在地方做官,致仕后都回原籍地,父母在,侍奉父母;兄弟在,投奔兄弟,其实是寻祖归根,衣锦还乡。他们用自己多年积蓄的朝廷俸禄,修屋筑舍,办学架桥,以余热泽及乡邻。他们把京城气质、城市品位,夹在线装书里带回乡村。于是,在婺源乡村,觉不出封闭,看不见土俗,文化没有什么差异,世界也没有多么远。记得,我在同一间官宅里既看见了中国式的雕梁画栋,还看见了西洋风格的百叶窗。
在婺源,我知道了什么叫避乱,什么叫隐姓埋名,什么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唐昭帝时代帝都由长安迁洛阳,御驾途中发生了“朱温之乱”,昭帝李晔与何皇后将幼皇子托给内待郎婺源人胡清。胡清回原籍考水隐居,给皇子起名胡昌翼。于是,就有了考水村的“明经胡氏”,就有了那座千年太子墓。江湾的江氏原为汉代萧何之后商。唐懿宗年间,萧氏后人萧遘任宰相,因死于“朱玫之难”,其子萧祯避位,从江而来,故以江为姓。晓起村的来历更有意思,公元870年,汪姓一家因为避祸逃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走到这里就停下了,于是就把这地方叫晓起。所以,婺源乡村的书香气,不完全是茶叶商、木材商的后裔渲染的,还因为有一批批逃亡者、失意官宦或隐士,他们让这里成为藏龙卧虎之地,人杰地灵之隅。
在婺源,我还知道,乡村的村口一定要有一株或一片百年古樟,村的背后一定要有青葱的山峦,村的前面一定要有碧绿的溪水,村里的路巷一定要铺着大块的青石板,村子的上空一定要有云雾缭绕,还要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的乡村,只有在婺源能找到。这样的乡村,在婺源并不是一个,而所有的村子都可以挂起来,让你当诗读,当画看。
这个春天,当我走进婺源的乡村,我的所有关于乡村的记忆都变得不真实。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逃离过或被遗弃的乡村,我甚至想被婺源的乡村从此收留,并且永远不再回到城市。我发现,有这种念头的人不止我一个,那位从新疆来的女士竟当着县委书记的面说: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我知道,现在仍有不少婺源人寻着那条徽州古道,踩着前辈的脚印,向城市走去,向山外走去,却不见多少人像前辈那样,再沿着那条古道回来。婺源的乡村依然宁静,而且面孔越来越陈旧,越来越苍老。可惟其如此,它与别的乡村不同,它比别的乡村美,它具有金石一般的重量,惟其如此,在面对它的时候,我,以及与我一起来的人,才有一种久违了的并想融入其中的冲动。
我知道,婺源乡村的古朴和自在,深邃和风雅,在别处不可复制,而且也无法效仿。它是中国最美的乡村,也是最后的乡村。也许有一天,它因为消失而变成记忆,或者就在那里被做乡村的标本。(原载《名家笔下的上饶》)
作者简介:素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散文集《独语东北》获“中国作协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流光碎影》获“第二届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工程奖”,《张望天上那朵玫瑰》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等。已出版十多部散文集,有《独语东北》、《欧洲细节》两部文集在海外翻译出版。
来源:上饶文旅之声
终审:谢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