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为电影《赎罪》(2007)剧照
从宗教意义上,人的命运被看做是“神的意志”的体现。但在电影《赎罪》中,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西西莉娅和罗比的命运,却是被十三岁小女孩布莱欧妮的那双“翻云覆雨手”所彻底改变的。
导演乔·莱特十分擅长充满细节而又繁复变幻的视觉美学,在《赎罪》中,镜头热烈而饱满,有一种将要崩裂的情感在隐约飘荡。电影从打字机急促地敲击字符的特写镜头开始,用第三人称视角,长长地铺呈出各个角色之间的关系与纠葛。直到五十分钟后,随着前一个事件的落幕,观众已深陷于情节之中,电影才开始切换成青年布莱欧妮的视角:原来,这部电影的讲述者和“始作俑者”,都是她,当年的小女孩布莱欧妮。而电影的末尾,则以朴实却沉重的一段采访镜头,让老年布莱欧妮直面观众的凝视,亲口道出那深藏终生的忏悔。
……直到这时,观众才终于厘清了整个剧情。原来在电影的中段,那些看似线性发展的、关于西西莉娅和罗比这对情侣最终幸福地生活在海边小屋的情节,根本没有发生过——现实是,他俩由于被布莱欧妮恶意拆散,罗比坐了牢,西西莉娅离家出走,双双失去了大好前程与共同的未来。后来,罗比为了离开监狱,主动参加了二战,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前夕,而西西莉娅也死于敌军的城市轰炸。在影片的结尾,布莱欧妮说,她将自己和姐姐西西莉娅以及罗比的人生故事写成小说,在小说中将幸福的结局“还”给了他们,将姐姐生前梦想的海边小屋“还”给了他们,她想以这种方式,安放自己不安的灵魂。
也许你会疑惑,一个十三岁的未成年女孩究竟能做出什么坏事呢?背地里说一些无中生有的坏话?怂恿某个不太聪明的伙伴去做蠢事然后取笑他?是的,这是“常规的”十三岁,但是像布莱欧妮这种天赋异禀、热爱幻想和编剧创作的“小天才”来说,她一旦要作恶,也便恶得“出类拔萃”。
这是个骄傲,自负,情窦初开,却还穿着儿童连衣裙的孩子。不幸的是,她的姐姐西西莉娅已经像一株耀眼的玫瑰,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并且与心上人罗比双双在剑桥读书,可以想象,他们虽然存在着阶层障碍,但随着罗比读上计划中的医科,两人的幸福未来指日可待……对布莱欧妮来说,更为不幸的是罗比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小破孩”的暗恋当回事,他的心里全是美丽的西西莉娅。
那个夏天,庄园里盛开着繁茂的鲜花与爱情,四处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姐姐和罗比的你侬我侬,深深刺伤了布莱欧妮的双眼与心灵。她正在写一部关于爱情的剧本,但是,姐姐和罗比的行为远远超出了她对爱情的想象。罗比写给姐姐的情书里,那些惊人的用词和小布莱欧妮对爱情的用词一个字也不相符,这使她挫败,愤怒,嫉妒,这个小人儿不可自控地走向罪恶的深渊,上演了一场后果深重的诬陷:她向警察作证,是罗比强暴了她的小女伴。警察听取了布莱欧妮的指控,将无辜的罗比作为强奸犯逮捕入狱。
布莱欧妮剥夺了西西莉娅和罗比去拥有“正常生活”的权利——正常地去爱,去痛苦,去生活,去争吵,去和解,去结婚,或者去分手的各种可能,导致他们首先在精神上死亡,而后在末世飘零中伤逝。该如何理解布莱欧妮的作为呢?或者,这不是可以用来“理解”的。
每个人都经历过十三岁。十三岁的我,或许有过和布莱欧妮类似的“痛苦”:在我还没“长开”,身高一米四几的时候,两个表姐都已亭亭玉立。她们的相片常被相馆放大到二十四寸,贴在玻璃橱窗里,日夜焕发着迷人的光彩。每次我从相馆门口经过,都不禁低头汗颜,羞怯于自己身上带着泡泡袖或动物图案的幼稚衣着,姐姐们的成熟与美丽对我构成了压迫,让我自卑。
但是,也就这样而已,没有诽谤过姐姐们,更不曾介入过她们的生活事件。大概我的经历,代表了大部分“普通小孩”的经历。每个人都在想象中受到过恶的诱惑,真正将恶付诸行动的人却不多,因为我们处于律法之中:社会的律法,以及“良知”的律法。一个“正常的人”,意味着他具备了应有的道德感,能够抵抗恶的诱惑,而不是屈从于恶。不过,布莱欧妮是一个例外——从小说和电影的角度,正是这个例外造就了“精彩”的情节。一个谎言,毁掉了三个人的人生。但是这个谎言,又成就了一部小说和一部电影,以及一份被冻结成琥珀的永恒之爱。
布莱欧妮想象过罗比会如何指责她,罗比会愤怒地要求:“请你把真实写出来,没有修辞,没有押韵,没有添油加醋。”是的,布莱欧妮似乎是知道该这么做的——但她仍然没有这么做,她虚构了“美满”,虚构了自己在西西莉娅和罗比面前忏悔,并得到姐姐的谅解。她声称,小说中的美满是一个善举,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读者不会满足,读者会失去希望”。但我想,大部分观众看到这里,都难以接受布莱欧妮的这番“善意”,和她自认为已经完成的忏悔。
文学创作可以作为忏悔的方式吗?为了安放和纾解这个电影带给我的痛苦,我重读了弗洛伊德和拉康关于道德与愧疚的分析。弗洛伊德这样定义道:“良心,是对躁动于我们体内的某种异常愿望的抵制。”他又说:“一个人感到内疚,是因为他确实干了不能为自己辩护的事情。”这两句话,像是对《赎罪》这部电影的精到解说。
弗洛伊德认为,矛盾与冲突是人的本能,爱的冲动和死亡冲动(破坏冲动)之间是一场永恒的斗争,在人类以家庭为单位的演化中,文明不可避免地与日益增长的内疚感紧密相联。只有少数人有能力从自己混乱的感情中挽救出最深刻的真理。
但是,“一切东西都瞒不过超我……超我使邪恶的自我遭受同样的焦虑情感的折磨,并且寻找着通过外部世界来惩罚自我的机会。”弗洛伊德进一步说道。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这个朴素真理所隐含的心理机制,也是布莱欧妮十八岁后的人生写照:因为罪疚,她放弃了去剑桥读书的机会,自愿成为军队里的护士,她拼命工作,到临死的士兵榻前陪他们聊天,将他们每个人都当作罗比去照顾,去陪护。布莱欧妮在悔恨、自责、自我折磨中度过了一生。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布莱欧妮能够承认自己的“有罪”,她实际上已成为了一个“有德性的人”。
在“赎罪”生涯中,布莱欧妮得了强迫症,每天必须反复用力刷洗自己的双手。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对强迫症的见解在这里具有诠释意义:强迫症患者反复进行这些“强制执行”的仪式,是因为她这么做能够(暂时)逃脱幻想中那可怕的灾难——这种灾难,便是良知的无休止折磨。饱含症状的重复行为,是一个人认同了法规的约束,内化了他者的凝视和监督之后,所产生的愧疚。
电影中,爱的冲动与死亡冲动在布莱欧妮身上转换,使她变成一个坏的“造物主”。但观众们别忘了,归根结底,布莱欧妮是《赎罪》这部小说原著的作者——麦克·尤恩这个“造物主”的杰作。无疑,麦克·尤恩是个高超的小说家,他几乎让人忘记了这只是个小说。但我仍然难以释怀,为什么他一边藉着布莱欧妮之口说“不圆满的结果会让观众失去希望”,而他自己的这部小说却是如此的残酷和令人绝望呢?
我在电影带来的这种痛之中,试图去找寻故事本身的逻辑漏洞,以便戳破它对我构成的天罗地网的共情,我必须从这痛之中自救。
因而我想指出,罗比被诬告而入狱,这一核心情节实际上很难成立,因为他的热恋女友西西莉娅必然会为他辩护,她可以将他们的秘密恋情公布于众,阻止警察以两个小女孩之口给罗比定罪。在影片中,西西莉娅是一个聪慧、果敢和有个性的女性,如果她当时没有这么做,那么,她也不会有勇气在事件之后离家出走,与血亲们脱离关系(是的,这其中有一个隐藏着的逻辑缺口)。在电影中,直到罗比入狱数年,西西莉娅也没有作出任何辩护——如果是这样,那她也就需要“承受”痛失爱人的后果。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仅仅目瞪口呆地旁观着罗比的被捕,这已成了妹妹布莱欧妮的“共谋”。
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非常成功,导演用卓绝的视觉之美和复杂精妙的影像叙事,捕获了观众的感官与心灵。同时,镜头的光影华美之下涌动着命运的沉重,末世的沉重,爱的沉重,恨的沉重,以及忏悔的沉重。电影里的种种沉重,让我们在重返日常生活时,能够更好地对待他人,因为善待他人不仅仅是一种“做人”的需要,更要紧的是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免于超我的惩罚。
【给黎明写着信】是连芷平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连芷平
文:连芷平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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