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日本知名综艺《月曜夜未央》频频跑来中国做特辑。在试水了两期街头采访后,节目组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能够稳定贡献收视率的选题:在中国的大街上捕捉精力充沛的老年人。
在成都,他们遇到了声称每天拍两百下脑袋就能预防老年痴呆的大爷、自发给路边违停车辆引擎盖上写警告提示的大妈,以及一群退休后每天都在办时装秀的嬢嬢模特团。
在广州,他们虽然没能留下广东人吃福建人的珍贵影像资料,但大清早在公园里练习“龟行蛇步”的老年爬行团,以及在器械区随机展示核心力量的80岁阿婆,让日本人见识了“黄昏诸神”的真容。
01
爱达魔都号上的《老人与海》,只是这两年旅游市场的一个缩影。
携程的数据显示:2023年55岁以上老年人出游人数同比增长近两倍,增速远高于其他年龄层。其中55岁至60岁是主力消费人群,占比高达6成[6],而银发族的人均消费更是达到了年轻用户的3倍[5]。
当这届年轻人用“特种兵旅游”来宣示囊中羞涩时,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景点都能见到疯狂打卡的老年旅行团,甚至连迪士尼都发现:2023年售出去的老年一日票和两日票,相比2019年增长了75%。
前段时间,迪士尼乐园以「祝你拥有神奇的一天」为主题,在北上杭等多地的地铁站大屏,投放了一组广告,其中靓丽的60岁的妈妈、80岁的爷爷和90岁的奶奶成了迪士尼镜头下的男女主角。
年轻的打工人穿梭在明亮的海报前,想到自己60大寿那天,可能还得跟单位领导请假早点儿下班。
文旅部的数据统计显示,2022年至2023年,45岁以上的中老年游客已经在全国总量中达到了超过36%的占比。而中国老龄产业协会的数据,在2040年前后老年旅游将占到全国旅游市场的50%左右。
在汹涌的退休潮下,旅游业成为了老龄化的第一批受益者。去年新东方就宣布拓展新业务,成立了一个文旅公司,导游的招聘要求里明明白白写着:具备老年团带团经验者优先。
旅游业一方面老年游客们偏爱错开节假日、寒暑假的高峰,平滑了旅游淡季的业绩数据;另一方面,他们更少地直接受到宏观经济、就业波动的冲击,使得旅游行业能够保持自身的韧性,还找了量价齐升的空间。
在互联网上,旅游又被年轻人叫做诗意的栖居大地,但最终真的过上冬天飞海南、夏天飞云南这种旅居生活的,还得是退了休的老年人口。而对于广大中青年来说,诗意属于超纲题,旅行最多是为了短暂地逃离现实生活的钢筋水泥。
因此不难在很多旅游景点,看到一副工作日公交车站的景象:到处是朝气蓬勃的老年人,倦气满脸的中年人,以及暮气沉沉的年轻人。
02
麦肯锡在今年5月发布了一份中国消费趋势调研报告,数据显示,当下中国有两类人群最乐观:
第一个人群是一线城市里的婴儿潮一代(58-65周岁),他们在城镇化进程中充分享受了资产价格的上涨;第二个人群是三线城市里的中老年(42-65周岁),通常他们的养老金高于当地年轻人的工资。
而调查中最没有信心,是另外两群人:在过去四十年的城镇化运动中作出巨大“奉献”的农村老年人,以及一二线城市里卷生卷死的中青年。
去年,抖音博主“秀才”在中老年女粉的簇拥下一夜爆红,但没多久一名来自北京的62岁女性就举报“秀才”诈骗,而这位有钱的大妈毫不意外地收到了无数年轻网友送上的经典回复:“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赢取富裕老年人的欢心,显然成了网络上新的“财富密码”。2023年以来,针对老年观众的短剧爆款频出,《闪婚老伴是豪门》《保洁老妈无极归来》《人到五十闪婚霸总》等,流水动辄上亿。
更有上海有钱阿姨则直接带资下场,以人均4000元的费用去横店翻拍老年版《甄嬛传》。这个民间剧组里16位上海阿姨平均年龄62,凭借一腔热忱的演技,视频很快突破百万播放量,冲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
阿姨们在线上的购买力同样惊人。在2024年1月开播“与辉同行”后,有媒体以首播数据计算出董宇辉单个粉丝平均贡献为12.5元。作为对比,小杨哥1月20日直播里单个粉丝的贡献额仅为1.7元。
退休大爷们也不逞多让。2011年到2020年,在智能手机的蚕食下,全球数码相机的出货量跌走了9成,但中国电商平台们却发现中老年用户每年在摄影器材上的花费人均超过两万块,而且还在高速增长[8]。
佳能这几年没少宣传自家的“鸟类检测对焦技术”,可以说是把自己的核心用户想得很清楚。
消费行业的从业者,都希望自己做的是“长坡厚雪”的生意。在以前,创业者和投资人喜欢从年轻人的消费习惯里挖掘好赛道,但从2022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意识到:银发消费才是“长坡厚雪”。
正是在2022年,我国人口自然增长率时隔61年后转由正为负,新生儿数量正式跌破1000万;但在另一边,婴儿潮(1962年-1973年)阶段出生的老年人,正在以每年2000万人的退休速度跑步进入银发生活。
从恢复高考开始,乡镇企业、城镇化、下海经商、房地产、外贸崛起……时代浪潮便以每5~7年的间隔,贯穿了这代婴儿潮从20岁走向60岁的人生,给没有抓住上一次机遇的人们留了下一次机会。
年轻人真正羡慕的,并不是活力老年们的退休生活,而是他们那个充满人生机遇的时代。
03
2020年的五四青年节前夕,B站发布了第一条宣传片《后浪》,拉满了影响力,被誉为“破圈第一作”,连小破站的股价都跟着一夜暴涨40亿,但演讲者——国家一级演员何冰却收获“爹味教育家”的群嘲。
年轻的网友捡起了青春期的逆反,把这条片子描述为:“让一个60后的男性演员,用一种70后的煽情风格,在一个80后创办的网站上,去赞美90后和00后。”一个更流行的说法是,这片子是拍给有能力买B站股票那群人看的。
出生于1968年的何冰,成为了B站破圈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微博下面涌入了近万条恶评。作为一名演员,何冰算得上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只不过是用几十年的功底念了段别人写的稿子,就被一同列入了“人设崩塌”的黑名单。
倒也不是稿子本身不好,主要是情绪出了偏差。
就在这一年的青年节来临之际,全国应届毕业生陷入了彼时的史上最难毕业季。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联合智联招聘发布《疫情冲击下的高校毕业生就业市场—2020年大学生就业力报告》。报告显示,与去年同期相比,本季度大学生招聘需求人数减少了16.77%,但求职申请人数增加69.82%。
武汉大学的大四学生在微博上写了千字长文质疑高晓松的诗与远方。他问道:像我这样的,工作还没着落,未来也不知怎么样,去超市买点吃的,都要用消费券,还能谈“诗和远方”吗?
高晓松在回信时照例给年轻人灌了一大桶鸡汤,但信中的一句话还是让他露出了尾巴:“45岁高龄涌进了阿里巴巴,心里总算踏实了。”
一年过后,就业形势并没有变化,“史上最难就业季”被21届以后的每一届大学毕业生继承了下来。学生们又向另一位60后老炮白岩松求解:当代年轻人一边对国家的命运前途感到乐观,又对个人的发展前途感到悲观,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白岩松一顿正能量输出之后,结尾一连串“难道你想轻松生活”的反问叠加最后一句“不会吧”,直接激怒了年轻人。前一秒还叫一声白老师,后一秒就在弹幕里刷“严嵩”。
年轻人对爹味的不适,大抵逃不过:你已经吃到了时代红利,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
他们那个年代是92下海的大学生做买卖,今天这个时代是灵活就业的大学生送外卖。30岁买房的60后享受了房地产的红利,30岁买房的90后承受着最高点的压力。刚加入WTO的时候,外面全是增量,被追赶的时候,年轻人自然也没工夫再喝上一代的鸡汤。
智联招聘的数据显示,2015-2023年间,大学毕业生从749万增加到1158万,但社会能提供的正规岗位却从2021年的1108万,极速下滑到2023年的475万。
对于在信息革命里长大、在AI革命里忧愁的年轻人来说,时代的千锤百炼足以把“拥抱变化”刻进思想钢印,然而2024年发生的两个变化,依旧挑动了他们强悍的神经:
一个是年初颁布的企事业单位退休人员养老金上浮3%,另一个是中秋前发布的关于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的决定。
打工人带着对上一代的羡慕,在社交媒体花式玩梗,畅想用老年卡免费通勤,戴着老花镜和助听器在工位用最大字体摸鱼,实现“真·夕阳红”公司团建的老年职场生活。但同时,第一批90后已经站在了34岁的门槛上担心明年的社保会不会断缴。
当背负着债务重任和养娃责任的中年人挣扎求生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加速挤泡沫的世界,而自己成为了站岗的最后一批4.75%借贷人,存量房贷下调成为了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英年早逝的周期天王周金涛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在一个人60岁的人生中,其中30年参与经济生活,30年中康波给予你的财富机会只有三次,不以你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这话是有国情差异的,放在日本,30年就是失去的整整一代人。
在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带来的剧痛中出生的“平成废宅”,少年时代亲历着日本股市和地价暴跌带来的动荡。不同于父辈“昭和男儿”的积极进取,在大学生就业率仅为56%的年代里,平成青年拒绝谄媚领导、不团建不加班、只做责任范围内的工作,18-34岁的年轻男性中有64%的单身狗,这是日本经济学家大前研一笔下的低欲望社会。
日本社会学家三浦展在《下流社会》中就没有什么爹味地总结道:“平成废宅这种不求上进、人生热情全盘低下的心态,并非他们不愿意上升,而是上升空间已经丧失。”
当然,周期的钟摆终会回来。如今,新一代日本大学生成为了就业市场的香饽饽,日经指数也终于修复了泡沫破裂后的所有裂痕。只是,如果修复的过程过于漫长,那么被时代抛下的一代人就只能蹉跎掉人生最年富力强的岁月。
经济有周期,人无再少年。学者袁长庚讲过一个观点:一切青年问题都是历史债务问题[12]。
04
前段时间,付鹏的一段演讲在微信视频号里刷屏。在那段演讲中,他提到了一个被许多人忽视的问题:
“很多老龄化峰会和论坛,大家总是在讨论银发经济能够怎么样?老龄化能够产生什么样的产业?但是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老龄化带来的任何产业的增长,都将弱于老龄化之下年轻人消费总量消退的数字。换句话说,老人再怎么花,抵消不掉年轻人钱不够导致的不能花。
简言之,银发经济再热闹,老龄化对于中国经济都是弊大于利。更何况还一个事实是:当城市里有近七成老年人可以依靠退休金时,在乡村这个比例仅有一成,大量农村老人必须依靠自养或是子女赡养。
在繁荣的银发经济之外,更庞大的社会群体正在经受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晚年:50多岁的外卖单王在杭州闹市街头撒手人寰,60多岁的农民工还在马驹桥寻找一份日结工——他们才是老龄人口的基本盘。
一个老年人充满活力的社会,是民族之福;但如果只有一部分老年人充满活力,关于“发展”和“分配”的课题,恐怕还需要继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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