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湿地
文/丘脊梁
我是无意中进入这片湖洲湿地的。我没想到,我荒芜已久的内心,会在这片被人遗弃的野地里,遇见深埋的春天和久违的生机。
湿地在城郊的君山区。我真不知怎样来描述它的具体方位——它没有名字,更没有名气,普通得就像我一样,几乎可以被这个庞大的世界忽略不计。我只能说,它大致在洞庭湖大堤外侧的湖汊深处,隔着莽莽苍苍的杨柳,隔着透明的阳光和氤氲的水汽,与君山岛景区的盛大和热闹,寂寞地遥遥相对。它还是像我一样,沉默在尘世的边缘。
我与这块湿地的遭遇,其实并不完全是偶然,是相同的处境和不同的命运,让我在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深入。我们的交集,似乎是一个隐秘的约定,或者是必然的通达。
这些年来,我总是感到生活就像一块硬板,越来越没有痕迹。长年的夜班和机械的工作,让我在黑暗与昏睡中慢慢老去。我看不清季节的轮回和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外界的音信与响动,曾经生机勃发的内心,如今寸草不生,一片荒凉。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我已失却了对理想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期盼,常常觉得天空灰蒙蒙的,有一种看不见但又真实存在的东西,遮蔽住了自己的激情。我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成天龟缩在自己的窠巢里,昏昏沉沉,没精打采。
妻子想把我从沉沦中拯救出来。我们结婚多年,热度早已消散,她成了我没有血缘的亲人。每到周末,她就唠叨着把我赶向户外。但是,王家河、千亩湖、金鹗山、珍珠山、南湖广场、巴陵广场,城区所有的公园和景点,都没能医治我颓废的心灵。我觉得这些地方跟我日夜所见的街市一个模样,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虚假,窘迫,灰暗,阴沉,缺乏光亮与活力,让我厌弃,疏离。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把车开向了城外,开上了高高的洞庭湖大堤,湖滩中央这抹汪汪的绿,就像一个丢失多年而又记忆犹新的梦,猛然朝我的内心逼近。
我们弃车走下大堤,堤脚是一条狭长的湖汊,湖汊中间的浅水区,钓鱼人用石块混合湖泥,铺成一条简陋的通道。我们小心翼翼从这里踏上对岸的湖滩,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我远远地望见,在湖洲的深处,湿地像一块温润的碧玉,安静地漂浮在湖水中央。它绿得透彻,而且透明,没有一丝杂质,让我感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依然存在纯粹的事物。
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一大片绿得有些虚幻的杨柳——它们像极了一幅巨大的油画,朦胧而真切。突然置身于这样的美好之中,我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很想大声呼喊,激情拥抱,但又生怕自己的冲动和粗暴,伤害了它们的纯洁与安静。我只能拉住妻子的手,傻傻地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云端之上一尘不染的梦想。这些杨柳,不同于城市人工培植的垂柳,没有款款低头的娇羞,也没有软弱无力的阴柔,更没有腰肢乱扭的轻佻。它们的枝条伸向天空,叶片对接阳光,给人一种强盛和奋发的力量。很多的杨柳,都只有一截粗矮的树桩,歪歪斜斜地站立在潮湿的湖泥上,有的甚至还躺倒到地上,裸露出大半边根系;它们粗老的干部,树皮脱裂,纹理扭曲,有的半边腐朽,有的几乎空心。我明白,是强劲的四季湖风,将它们拦腰折断,而汛期长达数月的浸泡,更是无情地把它们的摧残。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都顽强地活着,精彩地活着。一到春天,密密麻麻的枝条,就从它们九死一生的躯体上生发出来,扩张开来,很快又葱茏成一片耀眼的风景。它们的沧桑与倔强,苦难和绚烂,都让我没有来由地敬重,仰望。我感到沉陷已久的内心,正从俗世的浊流中,一点一点地浮升上来。
我们在林子里盘桓了很久,低头看看这棵树的根,抬头望望那棵树的冠,轻轻摸摸这棵树的皮,小心碰碰那棵树的叶,俨然是在透视和把握生命的根本。苍老和娇嫩,粗砺与柔软,扭曲和挺直,深度与高度,这些生命的不同形态,在我眼里一目了然,而又一脉相承。它们自然而适时的转换,仿佛让我看到灵魂的强大与不灭。林子的地上,积满了枯枝败叶,也零星地长了一些青草,越往深处走,草就越发地茂盛起来,而杨柳,却渐渐地稀疏了,退场了,最后终于完全让位给了郁郁葱葱的野草。生命在这里又进行了一次悄无声息的流转。我们从林子里穿越出来,回头打望,只见一团浓酽的绿云,完美地呈现在阳光之下,而它千疮百孔的内部,已沉淀到了我的内心。
草地像一块巨大的绿毯,在我们眼前徐徐打开,一往无前地舒展进苍茫的水天相接处。它似乎在指向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在指引我应当不断深入。野草长得非常密集,严实地覆盖了湖洲的每一寸土地;它们的品类也很繁杂,有瘦高的灯芯草,利剑似的菖蒲,低矮的薹草,水墨似的野芹,散乱的丝茅,柔软的野韭……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它们用高大或弱小的身躯、俊俏或丑陋的形容、嚣张或低伏的姿态,共同编织成了这个庞乱而蓬勃的世界。而在汛期的时候,我只看到这里一片汪洋,浑浊的湖水淹没掉了一切的绿色和想望。它们来自何方?又走向了何处?我只能想象,它们深扎的根系和卑微的种子,潜藏进了厚实的泥底,是永恒的希望和耐心的等待,让它们迎来了生命的另一个春天。
是的,我又看到了春天的景象。春天并不只是一个季节,更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色彩和气韵。草地莽莽苍苍,无边无际,仿佛让我看见了青春的颜色。我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像初恋一样,狂奔进梦幻般的远方。空旷的天空和广阔的绿地,让我们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四周的绿海,汹涌着把我们掩埋,吞没,融化。我感到自己已然变成了湖洲上的一株青草,变成了它们当中普通的一员,与春天融为一体。
我躺到了草地上,俨然像沉睡在春天的怀抱。已经长出的草们的叶、茎和根系,全都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它们肥嫩,洁净,饱满,明亮地与我对视,逼人的生机和活力,像电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内心,让我一颤,一颤,又一颤。更多的草们,才刚刚从泥土中生发出来,它们露出一点点的白芽或绿意,尖锐地向我表达各自的意愿。它们在地下沉陷很久了,但始终没有沉沦,现在,它们苏醒过来了,要重新进入这个薄待它们的世界。躺在湖洲上,我感到很多的事物都在觉醒,都在用自己的响动,认真地与世界对话。我听到了大地膨胀的声音,沉闷而雄浑,像雷声一样,从遥远的地方滚滚而来;我听到了种子搏杀的声音,沉着而顽强,它们用的是暗力,默默地抵制着泥土的压迫,从黑暗中爆裂出崭新的希望;我听到了很多昆虫奋斗的声音,微弱而高亢,它们来自地上,或者地下,尖利地割开缠绕在身上的束缚,用力地扑打遮挡视线的障碍;我还听到了植株生长的声音,细碎而连绵,它们的根系像一个个钻头,咝咝地扎穿一切的阻挡,茎秆啪啪地拔着节,像一根根指针,争先恐后地追赶着时间……这些四面八方的声音,嘈杂地回响在我耳边。它们是春天的声音,生命的声音,更是我内心的声音。我感到膨松的湖泥和柔软的草从,正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慢慢地把我的躯体托举起来,举向一个新的高度。
躺在发酵的湖洲上,我还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它们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有一些潮湿,有一些膻腥,有一些暧昧,有一些青涩,还有一些芬芳。这些独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直抵我的胸腔。它们来自于大地的深处,来自于草木的内部,来自于一切生命的场。它们从很深很远的地方生发出来,带着母体的温度和孕育的激情,让我的内心燥热,骚动。我感到体内沉寂已久的许多东西,正在剧烈地动荡,冲突,奔涌着寻找出口。我赶紧从草地上爬起,以站立的姿势,去迎接自己的春天。
妻子在不远处的沟渠边向我招手,她在忙着采摘藜蒿和芦笋。这两种野菜,清新而爽口,市场上多为人工栽培的货色,这个意外的收获,让她快乐得像一个纯情的少女。她天真而满足的神情,让我又一次想起久远的初恋,想起多年前那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阳光静静地从高空倾泻下来,温煦地沐浴在我们身上,我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舒展,内心贮满了幸福。我发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如洗,蔚蓝的底色简洁得让人不敢忧伤。远处的杨柳和身边的野草,青葱欲滴,散发出令人迷醉的耀眼光芒和蓬勃生机。而天空快速掠过的鸟音,清脆得像一把利器,切断了所有的沉闷和愁郁……
多好的湿地啊。多好的场景啊。多好的春天啊。一切都不曾老去,一切都不曾死去。所有的事物,都在这里向着太阳和未来,苏醒,并且生发。
我和妻子手拉着手,带着各自的收获,与湿地作别。站到洞庭湖大堤上,我感到新的生活,即将在我面前展开。因为,我荒芜的内心,已在不远的彼岸,变得澄澈,丰盈,郁郁青青。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二等奖。原载于《生态文化》2023年第2期)
丘脊梁,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在《散文》《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啄木鸟》《星火》《延河》《雨花》《芳草》《青春》《芒种》《青海湖》《文学港》《当代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出版有小说集《沿着一条河流回家》《地下的辉煌》,散文集《锋利的预言》《一条河流的走向》《深埋的竹笋在唱歌》。曾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优秀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