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我被派驻贵州工作生活,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陌生的南方城市长住,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喂饱自己,是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我原本想趁机增进厨艺。一次,我兴冲冲地学习熬汤,却以糊锅收尾。我认清了自己的实力,只好尝试做一些简便的蒸食。一天,我竟破天荒地蒸出鸡蛋羹。这是我做的第一份鸡蛋羹,食谱源于网络。
小时候,为避免蛋黄蛋清的腥味沾染厨具,被煮是家里鸡蛋的唯一宿命,炒鸡蛋只在宴客时闪现于席。好像是初中时,同学告诉我说早餐吃的鸡蛋羹。我从未吃过甚至没见过这种食物,又一听是“羹”,也是我没吃过的,深以为这一定是什么高级货。
回家就点菜。妈边抱怨“蒸哩整整哩多好”(山西方言:蒸着吃完完整整的多好),边打5个鸡蛋到那个从我小时一直用着的8寸白色搪瓷矮盆里,搅散,放进锅里。
我嬉皮笑脸地贴贴妈——撒娇可得万物。
灶台呼呼冒着蒸汽,它们飞到空中变成雾气,撞到玻璃上变成水珠。鸡蛋羹端上来了。我诧异,只会做家常菜的妈竟会这道精细的菜!
妈宽厚的手掌中,可长出模样标致的饺子、花馍、糕饼……虽是再家常不过,我依旧崇拜她。
端出鸡蛋羹,妈回厨房继续做一家人的晚饭。鸡蛋羹,是我的专属菜肴。原来,鸡蛋羹长这样啊——淡黄色,蜂窝状,表面粗糙而平整,因蒸汽凝水流过,鸡蛋羹表面有一道浅沟,像老人脸上的深纹,但它像棉花糖一样,看着就很暄软。
我大步跑到橱柜,拿出长柄铁勺,沿着搪瓷盆边缘挖一小块,口感像豆腐一样,没什么味道。再挖一勺,盆底的部分黑黑的,可能是鸡蛋和搪瓷发生了反应。
鸡蛋羹,就这味道?
离家上大学前,蜂窝状、粗糙平整、底部黑黑,是我对鸡蛋羹一直以来的认知。这次,我蒸出了嫩滑细腻、状如布丁的鸡蛋羹,必须让妈看到!
我打通视频,和爸妈分享蒸好鸡蛋羹的秘笈:鸡蛋,两个足矣,重在掌握好蛋水1:3的比例,关键一步,打散后要撇净表层泡沫,蒸20分钟后不能立马揭盖,得等5分钟……
我一边讲解,一边享受爸妈的夸奖。爸妈正在吃晚饭,视频里,妈妈喝了一口饮料——生椰牛乳。透明塑料瓶身上印有一头毛色黑白相间的小胖牛,瞪圆了双眼紧盯手中插着吸管的椰子,伸出的小舌舔舐上唇。
妈几乎没有喝饮料的习惯,爸在旁解说缘由:两个月前,爸和两位叔叔加班到很晚,吃饭时点了3瓶生椰牛乳,爸和一位叔叔没喝,爸把它们带回家,为让妈喝。到家后,妈转头就把它们放进冰箱,“再有一个月端午,给囊娃喝。”(“囊娃”,山西方言,意为我的宝贝)
6月初,我来贵州工作,端午节指定是没法回家了。但她还是没喝——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吃喝的还有很多。
爸妈晚上吃的猪大骨,是过年时炖的。妈原准备留着等我“五一”放假回去吃,奈何其间一直有宴席。整个假期,我只吃到妈做的一顿饭。临走时,妈遗憾:“囊娃这次回来都没吃上我做的饭。”
有一次视频通话,她展示网购的金枕榴莲,榴莲被分装在真空小盒里:“妈给囊娃冻在冰箱里,坏不了。”冰柜里,还有过年时买的牛羊、大虾、带鱼,她都给我留着,要等我回去吃。
还有一次她网购了云南蓝莓,“飞机送来的”。她一直放在冷藏室里等我回家吃,放了小半个月后,她说:“已经不新鲜了,怕是放不到你回来了。”
所以,妈常吃不新鲜的生鲜。
我知道这不健康,我常劝。她自己也知道。但不这样,她做不到。爸也知道,但他常默许纵容。
这次的生椰牛乳,算是个例外。她和爸知道我短期内回不去,怕过期了,她才打开。她眯眼笑着:“还挺好喝。”爸也笑。
喝完后,妈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把空瓶拿到远处,眯着眼细细打量。她发现,这瓶饮料的保质期原来是一年,不是她以为的两个月。
“囊娃过新年能回来哇?还有一瓶,给你留着。”妈问我。爸附和:“那正好,还没过期。”
我嘴里习惯性地拒绝着,眼里不自觉地涌出一股温热液体。
我赶忙把头埋进那碗嫩滑细腻、状如布丁的鸡蛋羹。2000公里外,那两束目光太炽热,我躲闪着。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