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一出徐派和戚派联袂主演的越剧《飞来姻缘》。
越剧观众都知道，范傅、徐王、戚毕都是长期合作、珠联璧合的舞台伉俪，几位宗师的组合给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感觉。徐玉兰老师和戚雅仙老师以前也搭档过，演了根据小仲马名作《茶花女》改编而来的《香笺泪》——越剧移植国外名著的力量很强大，大仲马的《三剑客》《铁面人》也曾被编演。
《飞来姻缘》原著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沉船》。泰戈尔诗名太盛，又是凭长诗《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个亚洲文学大师。所以中国读者多熟悉他的《飞鸟集》《园丁集》。殊不知，他是大诗人也是小说家，仅短篇就写了六十多篇。长篇较为著名的即为《沉船》，我觉得《沉船》有抒发他自己内心悲痛的目的在。泰戈尔的个人生活挺不幸的，接连丧偶，丧女，丧父，而《沉船》中的主人公就是在一场天灾中失去了父亲和新婚妻子。
《沉船》很难说是个纯粹的爱情故事。此剧情节若是莎士比亚写，结局绝对是天昏地暗的修罗场，不是自杀，就是殉情，老莎写这类文字可顺手了。泰戈尔不是这种路子。他的《沉船》，印度出品，天然具有浓厚的等级观念和宗教色彩。经过本土化改编后，这些东西被撇除了，且人物情感不违和，只是结尾和原著的设计背道而驰。有意思的是：《飞来姻缘》全员好人，没有反派。所有问题的肇端是自然灾难。灾难过后，每一个人物都在为别人能走向更好的生活付出努力，作出牺牲。
越剧《飞来姻缘》
刘丽华饰演罗文熙 朱祝芬饰演飞凤
故事中，法科大学生罗梅西和汉娜丽妮两情相悦，但因宗教派别的原因，罗梅西之父硬让儿子娶一个陌生女子。父命难违，罗家的婚船起航迎亲。结果风暴骤起，船沉海底。罗梅西死里逃生，在岸边发现了个穿着吉服的女子，这个名叫卡玛娜的女孩被罗梅西阴错阳差地当成自己的新娘接回家。事实上，即便罗梅西没误认，难道就眼睁睁看一伶仃弱女在岸边无依无靠，自生自灭？
越剧《飞来姻缘》第一场戏便是“沉船”。罗梅西在戏中易名罗文熙，由徐派名家刘丽华老师饰演。卡玛娜改名飞凤，是派名家朱祝芬饰演。罗文熙本有心上人。但现在既已和“金凤”结缡——真金凤是罗父给儿子找的媳妇，已在事故中罹难，只能接受现实。罗文熙处理完沉船的后续事务后，回家与“金凤”说话。三言两句后，他发现一切似不对头：女孩的名字变了，给女孩的聘礼变了，女孩自述的身世和他原先知晓的也完全不同。
罗文熙脑子迅速拐弯：十有八九是把别人的新娘给娶回家了！
他第一反应是迷途知返，给人送回去吧。可送哪儿去呢？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女孩娘家和夫家是谁，在哪儿？听她说，双亲去世后，一直寄居在舅舅陈水根家（“陈水根”这个名字很有江浙特色），说是外甥女，其实当丫头般被使唤着。后来她被一个陌生男人用五十两银子下了聘。飞凤原以为自己出阁是跳出狼窝入虎穴，可看见罗文熙后，真心喜欢这个温文尔雅，待人谦和的“丈夫”，眼神里满溢爱意和感激！
泰戈尔大家手笔，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琼瑶剧的故事，被他编排得非同凡响。罗文熙到底不忍心将这无依无靠依靠的女孩推出门去，想待暗中打听到飞凤丈夫的情况后再将之送归。眼下么，为避瓜李之嫌，暂时住到书馆去。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内心很矛盾，很憋屈。他无法将接错新娘的事告诉任何人。告诉飞凤？她情何以堪？女孩一旦知道自己进错了夫家的门，以后怎么活？告知师妹？师妹就算能理解，也无非徒增烦恼。且罗文熙虽人在书馆，不时惦记家中“夫人”。家人一来告诉他飞凤头疼脑热，他就撩袍子赶紧往回赶，总之焦头烂额。那厢毫不知情的飞凤，则越来越习惯了罗家女主人的身份，也越来越爱罗文熙。她怎晓得，此“丈夫”在努力为她寻找着彼丈夫。罗文熙想的是，等飞凤有了安定的归宿，自己便将来龙去脉全盘给师妹解释清楚，然后有情人成眷属。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罗家有妇”的事暴露，罗文熙被师妹之兄骂了个狗血淋头后，逐出了书馆……飞凤也在偶然中得知真相。万般羞惭的她，痛不欲生，跑到了江边……“双祭”那场戏的唱腔非常好。先是认为妻子飞凤已经丧生的梅济生——就是飞凤原定之夫，当初五十两银子下了聘，将弱女从她舅家解救出来的人——来到江边祭悼。然后是罗文熙失魂落魄，呼天抢地而来。前一个唱范派，韵味纯正，情词深绵；后一个唱徐派，回忆悠长，悔恨不迭。在那一刻，罗文熙许是真正直面自己的情感了：他已经爱上了飞凤。心痛的感觉不会有假。刘丽华和筱月英上演《玉鹅恋》期间，徐玉兰老师对她们进行指导这个戏，每一个人物都很善良，这也是泰戈尔此部长篇的核心价值观。罗文熙的人设甚至比原著里更好。而梅济生，在沉船事故发生后，一直不愿另聘他人，而是四处寻访飞凤。剧中女二号罗文熙的师妹，我也特别欣赏，真乃通情达理的女孩。她从罗文熙屈从父命时，其实已被辜负了。灾难发生后，罗文熙对她没有说假话，但也有应该却未说的真话：误接飞凤为“妻”的事并没告诉对方。完全能够理解罗文熙是怕师妹难过而刻意略过。当哥哥告诉她罗家有新妇，她没有哭得稀里哗啦，没有搞得生不如死，演员更没有如今越剧舞台上风行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夸张动作，她表现出了一个知书达礼的女性遭遇爱情磨难时的理性和坚强。当然，她也不能对此事视而不见，此时，若不承认，就显得太自欺欺人了。她觉得对方是父命难违，才另娶他人，刻意隐瞒真相，是怕自己伤心。换位思考，体谅他人的难处，这是一种能力——爱的能力。她最后选择跟着父亲迁居南方，是不愿看到罗文熙深陷因她的存在造成的情感难题中。既然使君有妇，不如一别两宽。在感情中，纠缠容易放手难。她离开，是为了让自己能重新开始，也是为了所爱之人能重新开始。可她不痛苦么？背过身去的时候，这姑娘肯定会有眼泪落下来的……对了，师妹唱的是“王派”。罗文熙得知书馆人去楼空，自是痛苦。可真正令他魂飞魄散是下人来报：“夫人不见了！”如果说之前，他是用一个君子“发乎情止乎礼”的修养在克制自己，此时，他的情感完全压抑不住了。瓯江边的那一长段唱腔，如泣如诉，整个人满满的破碎感，情感渲染力可步尘徐玉兰老师的“宝玉哭灵”，刘丽华老师在该剧为观众贡献了极其上乘的徐派唱腔艺术。她天赋佳喉，她的徐派富有别样的美感。这出戏里，每一段唱腔，每一句念白，几难挑剔。尤其高音，游刃有余，舒展自如，流水行云，甚至比晚年时徐老本人还略胜一筹。戏中，给师妹写信时的一段唱里，运用了现在已经绝迹舞台的一些徐派小腔。这些腔颇有难度，可他唱得轻松，宛如回旋镖一样，送得出去，收得回来，那叫一个丝滑，听得我击节赞叹。刘丽华老师的表演也是真挚，朴实，动人。身上不见点滴女气，举手投足，风雅俊爽。大致回忆了下，刘丽华老师主演、参演的戏不少：《西园记》《是我错》《游龙飞凤》《神王恋》《玉鹅恋》《彩云飞》《金殿让子》《铁面皇帝》《李翠英》《沉香扇》《吕布与貂蝉》《龙凤锁》《情仇》《骄凤傲凰》《穆桂英挂帅》……可能还有遗漏。对徐派说不上有多么深厚的及乌之情，但因徐王合作的戏看得多了，也略知一二。现在的徐派，各种问题多得一塌糊涂，列举不过来，简而言之：从唱腔到表演，皆为东家捧心之弊。哪怕这些都忍下，唯忍不了的是：生不生，旦不旦。徐派怎么这么娘？不想厚古薄今，但更不想睁眼说瞎话，如今舞台上，徐派几无一人可看。在越剧鼎盛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飞来姻缘》也许不见得多么出挑，因为当时确实“座中都是豪英”，宗师们都还唱着呢。但今天看来，它是一出唱念做舞俱佳的好戏。泰戈尔老爷爷也太慈悲了，以为善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么？不过，这令我想起《锁麟囊》里卢员外夫妇的两句对白，卢员外道：“你也忒慈悲了哇。”赵守贞回道：“还是慈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