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野田先生都出生于昭和32年（即1957年），都是B型血。在这个时代我不会戒烟，而且我喜欢日本酒。我们有很多共同点。”2023年9月，日本现任首相、自民党党首石破茂与前任首相、最大在野党立宪民主党党首野田佳彦接受媒体采访，两人难得共坐对话。野田也满面笑容地回应，“石破先生是大前辈，是我所崇拜的人”。
两名如今都已年满67岁的老人或许也没想到，一年后，两人会在新一届众议院选举中以全然对立的面孔现身。当地时间10月28日，日本国会众议院选举计票结果显示，由日本执政党自民党，和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15年来首次未能获得多数席位。
金权交易的腐败丑闻“黑金”缘何能持续“爆破”前岸田内阁与现石破内阁？石破茂是否将刷新日本战后最“短命”内阁的纪录？野田佳彦会否取代“大前辈”上位，重夺首相宝座？自2012年以来日本政坛长期持续的“自民党一强”格局被打破，一切都陷入混乱不明。
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采访，梳理日本“短命”内阁史和“亡国政治家”野田的首相故事。有日本问题研究专家向南都记者分析称，“政治黑金”是自公联盟此次惨败的关键原因，而自身争议颇大的野田佳彦能否上台，仍要看后续政党间的利益交换。
石破茂（左）与野田佳彦。
一夜之间风雨欲来
10月27日20时左右，在日本东京永田町自民党总部9楼设立的计票中心，电视上播放着“自民党/公明党不可能获得多数席位”的消息。包括选举委员会委员长小泉进次郎在内的自民党党内高层，都表情凝重地看着监视器。小泉在回答媒体提问时表示，“情况非常困难。无论选举结果如何，这都是我作为委员长的责任。”
21时40分左右，日本首相石破茂进入计票中心。据日媒形容，他当时的表情“十分僵硬”。约半小时后，计票结果显示，日本最大在野党立宪民主党已经赢得了99个席位，开始超过众议院解散前的席位数。
10月28日，在日本东京自民党总部，日本首相、自民党总裁石破茂结束在记者会上的讲话后向台上议员鞠躬。新华社发
“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收到了非常严厉的判决，我们必须谦卑而严肃地接受它。”22时许，石破茂公开称，“如果反对党获得了极大的信任，我们应该尽可能遵循国民的意愿”，而他打算寻求其他与他就政策达成一致的政党进行合作，以延续石破政府。
当地时间10月28日，日本国会众议院选举计票结果显示，立宪民主党等在野党获得的席位总数已达到过半席位233席，最终为250席。四大在野党中，立宪民主党获148席，其后依次是38席的维新会、28席的国民民主党和8席的日本共产党。
自民党仅获191席，公明党为24席，较上届席位均大幅减少。这意味着，由自民党和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15年来首次未能获得多数席位。
计票结果。
某种意义上，立宪民主党正在践行其官网所写的格言——“政府更迭是最伟大的政治改革”。党首野田佳彦于28日1时30分左右在党总部举行新闻发布会，称“目标是使自民党失去多数席位，能够实现这一目标，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据日媒报道，立宪民主党正在寻求与其他反对党结盟，准备在国会特别会议上提名野田为首相。
一夜之间风雨欲来。28日，小泉进次郎率先“引咎辞职”，他对日媒称，愿意承担此次败北的责任，已向石破茂递交辞呈。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泉实现了进入石破内阁时就被预见可能承担的罪责。在石破茂组阁、进行党内任命时，“选举委员会委员长”位置给谁，成为其政治平衡术的重要一环。
天津师范大学讲师王鹏飞曾向南都记者指出，在这个位置上，曾经同为自民党党首竞争者的小泉无法培植自己的实力，因为他仅仅是整个公选过程中政策的执行者而非分配者，但石破茂又能成功地利用小泉的人气，去给各选区的自民党议员站台。
“如果自民党最终在众议院选举中失败，又反倒证明了小泉的个人能力、号召力并不行。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事决定。”王鹏飞说。
至于此次众议院选举惨败后的自民党人事任命走向，辽宁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陈洋向南都记者分析称，28日，石破茂表态称，将会启用在此次众议院选举中再度当选的涉及“政治黑金”议员。
“这里其实主要就是自民党旧‘安倍派’议员，包括松野博一、西村康稔等人。结合自民党当前面临的情况，预计今后石破党政人事安排将不得不启用一些自民党内的保守势力担任要职，以此来维护当前风雨飘摇的自公联盟的执政稳定性。”陈洋说。
黑金丑闻持续发酵
“最大的问题是，因为‘政治与金钱’问题，人们根本不理解我。”当地时间27日，在计票结果逐渐明晰后，石破茂对媒体如是说。多家日媒认为，这是石破茂对失败原因的总结。“政治与金钱”问题，即日本“政治黑金”丑闻。
自2023年底，自民党曝出“黑金”丑闻。多个派阀向麾下国会议员下达政治筹款派对券的销售指标，所售“超标”部分所得资金将以“回扣”形式返还给议员，且不记入派阀收支报告和议员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从而成为不受监管的秘密资金。
10月16日，一笔金额高达20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93.5万元）的“活动费”转账事件再度被揭露，资金被指流向部分未获正式支持的候选人政党支部账户，来源则是自民党。该笔资金受到广泛质疑，被认为是自民党在暗中支持这些候选人竞选。
多家日媒评论指出，这次涉2000万日元的资金问题，影响了自民党的竞选准备，也引发了众议院选举期间对自民党的猛烈批评。
日媒出口民意调查显示，当选民被问及这次众议院选举中最有争议的问题是什么时，“每个选区约有30%到40%的人回答‘政治和金钱’问题”。
10月27日，在日本东京自民党总部，日本首相、自民党总裁石破茂（左四）和其他自民党成员一同将象征成功当选的红花贴在候选人名字上。新华社发
陈洋向南都记者指出，此次自公联盟失败结果并不意外，凸显了日本民众对自公联盟执政的强烈不满，是多种因素所致的共同结果，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政治黑金”问题。
陈洋表示，一方面，“政治黑金”、“旧统一教会”等丑闻导致日本民众对自民党极度失望。尽管石破茂和前首相岸田文雄都采取了应对措施，比如解散自民党派阀、将涉及“政治黑金”的自民党党员开除等，但都没有触及问题根本，未获得民众的完全认可。
此次计票结果显示，多位涉及“政治黑金”的自民党众议员落选，如前奥运大臣丸川珠代、前复兴大臣高木毅等。
此外，陈洋也指出，石破茂就任首相后，也未能获得选民的完全支持。“‘党内在野党’石破茂出任首相，原本日本民间社会是寄予厚望的。但他就任后的一系列言行举措，如党政高层人事任命充满论功行赏色彩、就解散众议院与否前后矛盾、贸然提出不切实际的‘亚洲版北约’等政策主张，无形中让日本民众失去了对他的支持与期待。”
而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日本民众对目前的政局格局感到失望，期待更大的改革。陈洋告诉南都记者，自2012年底安倍晋三再次出任首相至今，尽管日本经历了3次首相更迭，但总体上至今还是处于“安倍时代”，很多内外政策依旧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安倍时期的路线方针。
“正因‘安倍时代’的各种弊病逐渐暴露，如‘政治黑金’、日元急剧贬值、贫富差距拉大等，日本民众愈发渴求变化，拒绝自民党一党独大，期待在野党能够予以制衡。 ”陈洋说。
然而，恐怕“政治黑金”很难实现石破茂所承诺的“彻底改革”。陈洋指出，这个问题在日本历史上反复上演。“不是日本无法根除贪腐问题，而是自民党不愿意根除这一问题，因为这就是该党长期一党独大，垄断权力所带来的后果。”
“亡国政治家”野田佳彦
野田佳彦、玉木雄一郎和马场伸幸，三人分别为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和维新会党首，都被指可能接续石破茂成为日本新首相。各政党间将如何协商，成为当下最为热议的话题。不过，野田还是胜算最大的人选。
石破茂（左）与野田佳彦。
作为日本第95任首相，野田佳彦总共在任482天，在战后首相中排名不算靠后，但相较第一名安倍晋三时长不到五分之一。他也是有名的“贫穷首相”，父母都出生于农民家庭，父亲后来成为一名日本自卫队军官。
据日媒2011年10月14日报道，时任首相野田佳彦的资产仅为1774万日元（按当前汇率约合人民币83万元），其中包括位于家乡千叶县的土地和建筑物，总计1514万日元，以及定期存款260万日元，在当时看来，这是自1989年以来在任首相的最低资产。
据野田佳彦自称，他在3岁半时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政治”。1960年，时任日本社会党党首浅沼稻次郎遭刺杀，“蹒跚学步的孩子”野田问母亲，“他为什么死了”？母亲回答，“作政治家是一份艰难且生死攸关的工作”。
等到上幼儿园时，野田又听说了美国前总统肯尼迪遇刺的消息。这构成了他所谓的“初心”，即“希望看到政治家们并非以自身利益和金钱为中心而行动”。
进入早稻田大学后，野田曾希望能够成为一名新闻记者，“通过笔纠正政治”。但在看到松下政治经济学院的一则报纸广告后，又突然决定尝试“用自己的双手纠正政治”。
在辞去日本首相职位约5个月前，野田曾在早稻田大学进行了一次演讲，其中特意提到，在1993年初次进入政坛中心、当选众议院议员时，自己曾希望成为一名“政治改革者”。他称自己的“理想”是19世纪的英国政客亨利·詹姆斯，后者曾带头制定《反腐败法》，但“相较撒切尔夫人、丘吉尔，他是一位无名的改革者”。
但格外讽刺的是，早在2011年9月就任总统之初，野田的资金管理团体就被曝曾接受2位在日韩国人约30万日元（按当前汇率约合人民币1.4万元）的政治献金。这明确违反了当时日本《政治资金规正法》的规定，即政治家不得收取外国人和外国团体的政治资金，以避免外国力量影响日本的政治和外交。
当年，日本政坛也曾多次爆出政治献金丑闻。2011年3月，当时的日本外交大臣前原诚司因接受在日韩国女性的25万日元献金而引咎辞职。前首相菅直人的资金管理团体也被曝接受了韩国籍男性的104万日元献金。
9月23日，野田佳彦（前排举拳者）当选立宪民主党党首。
在任期结束前，野田就被日媒称为最大的“国贼”、“亡国政治家”。
当时的日媒报道指出，“野田上台后眼睛就盯着一个东西——增税，结果大量中小企业被迫关门大吉，整体经济也日趋低迷。国内的一大堆问题本来就让企业苦不堪言，不得不前往海外市场，结果到了海外，野田还是不断给企业添乱。野田内阁为了作秀、多拉几张选票，完全不顾企业的利益，给日本经济造成巨大伤害。野田内阁没有勇气面对国内的各种问题。”
最短命的内阁纪录
10月28日凌晨，石破茂公开表态称不会辞职，但此次结果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政府施政。日媒指出，如果石破茂此时辞职，他的内阁将成为日本战后历史上最短命的内阁。
28日下午，石破茂再度现身记者会，表示此次惨败意味着自民党“受到了国民极其严厉的评判，是人民对党的改革立场的严厉谴责。我们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它，从心底反省它，并重生”。
这是10月28日在日本东京拍摄的日本各大媒体报道众议院选举。新华社发
陈洋向南都记者指出，此次选举最大的影响就是标志着自2012年以来，日本政坛长期持续的“自民党一强”格局彻底终结，预计今后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将持续。
“同时，伴随自民党失去对众议院的控制权，日本政局今后一段时间将呈现混乱格局，日本政府的预算、立法、人事任免、对外政策等都将受到影响，政策执行与落地效率将大打折扣。”
至于石破茂所指与其他政党合作一事，陈洋表示，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历史上也有过先例。“但这其中的利益交换比较微妙，比如许诺内阁要职位置；作出有利于在野党某些主张的政策偏向；在预算、立法等方面，将在野党的某些利益诉求纳入其中等。不过，28日石破茂明确表示不寻求邀请在野党联合执政，预计扩大执政联盟的可能性有所下降。”
此外，陈洋也表示，一直以来，在野党在日本大小选举中始终未能形成“野党共斗”（即在野党联合对抗执政党）的格局，所以能否构建“野党共斗”的联合政府很难说。
“在野党确实获得了众议院的多数席位，但他们彼此之间的政策纲领实际是不尽相同的，这将影响在野党组建联合政府的进程与可能。换句话说，各在野党需要花费时间进行具体的政策沟通协调，以及进行利益交换，才有可能组建联合政府，选出来自在野党的首相。 ”陈洋表示。
不论是“在野党组建联合政府”还是“短命内阁”，在日本历史上都曾有先例。
1993年，曾做过日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的细川护熙，领导日本新党，组成了当时38年来第一个非自民党的七党联合内阁，结束了自民党一党专政的历史。细川政府延续至1994年4月28日结束，共约9个多月。
在细川之后，接任首相羽田孜再度尝试建立在野党新生党、公明党、日本新党和民社党为执政党的联合内阁。但由于内外均遭反对，64天后，羽田辞职，羽田政府解散。在他之后，自民党很快就重获执政地位。
而在“短命内阁”中排名第一的，则是自1885年日本内阁制创立以来的第43届内阁首相、战后第一届首相东久迩稔彦，在任时间仅54天。
在日媒的描述中，退任首相后，东久迩稔彦“过着多事之秋”，不断涉足各种业务，但均以失败告终。他于1990年去世，享年102岁，是最长寿的前首相，“历史上最‘短命’的首相，活了最长的时间，然后去了天堂”。
组建即将满一个月的石破内阁，是否会打破这个“短命”纪录，一切仍待揭晓。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张倩寒
采写：南都记者 肖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