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说 | 芋头记

    老家把红薯称为芋头,芋头长得难看,说不喜欢某人就说“你长得像芋头”,言语之中多有轻蔑。芋头容易成活,即使是在山石堆砌的石窝里,只要在雨天里插上一根藤子,就能长出来一窝窝的芋头。芋头采用扦插方式种植,农历三月埋上芋母(旧年储存的芋头),农历五月收了麦子空出土地,在空地上挖出小坑,坑里撒上土肥,这时候的芋头藤子也长到了四五尺左右。割了藤蔓,剪成三寸左右的小段,趁着雨天,一个坑插上一段。这是我们那里芋头的种法。有一年春节去东北,看到炕上铺着土蒙着布,问后才知道是培育红薯苗,不禁奇怪,种个芋头还这么麻烦。

    芋头扦插之后,一个月左右,藤蔓就会覆满田地。藤蔓上会长出很多须根,这些须根如不及时折断,就会长出小芋头,分散了根部的营养。这个时候就需要翻藤,顺便拔出杂草,也可以就便折一些藤蔓回家,做一碗蒜蓉芋头藤,味道很不错。根据各家的时间和土壤性质,每季要做两至三次翻藤工作。

    霜降前后,芋头的叶子枯黄掉落。枯黑的芋头藤子盘在地上,像黑色的渔网。收获的季节到了,除了往家搬芋头,割下的藤子也要收集起来,晾干之后加工成猪饲料。对于人和牲畜,这都是一个好季节,即使冬天来了,仓里有粮,心里就不会发慌。

    父亲会将一半芋头储存到地窖里过冬,留作来年青黄不接时全家的口粮。地窖很深,窖底大,窖口小。进出窖口的事一般是小孩子干。父亲和母亲将装满芋头的筐子用绳子从地面放到地窖,我们小孩子等筐子落地,一层层码好芋头,再让父母用筐子把我们拉上来。我家储存芋头的地窖不像别家在室外,而是藏在自家的一间侧屋里。母亲说,是父亲饿怕了,更怕我们几个小孩子挨饿,地窖放在外面容易被偷。另外一半的芋头用处可就多了。记得上学的时候,早餐多是芋头。刚出锅的芋头烫嘴,母亲就装在袋子里,让我边走边吃。常常是到了校园,才发现手中只剩一个破损的塑料袋,滚烫的芋头早就烫破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也会洗净一些芋头,切片晾晒,做成芋头干。大米不充足的时候,放在饭锅上蒸熟,吃起来别有风味,但终究少了米饭的味道,也不像米饭那样容易咀嚼。

    煮熟的芋头吃不完,母亲也会拿来晒干。这个吃起来很有嚼头,但是吃不饱肚子,只可以当作零食。记得小时候,春节左右哪个孩子要是有一荷包熟芋头干,并在别人羡慕的注视下拿一根放在嘴里故意嚼得津津有味,其他孩子总会眼巴巴地看着,并暗自流口水。

    芋头可以熬糖,用的是白皮红心、糖分较多的品种,洗干净,放在大锅里蒸煮,捣烂后盛到网兜里,加水筛洗,流出的汁水就是熬糖的原料。再将这些汁水放到锅里熬煮很长时间,水分蒸发后,锅里就剩下浓稠的芋头糖。待到腊月,芝麻和米炒熟,再将芋头糖融化,就可以做出可口的米泡糖和芝麻糖,可以作为春节期间迎来送往的礼品或招待亲朋的点心。芋头糖盛放到搪瓷盆里再放到碗柜的期间并不安全——嘴馋的孩子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大多会偷偷用筷子搅拌后扯出一些偷吃。芋头糖黏牙,但也因为如此,甜味会在口腔停留很久很久。被搅拌挖取的芋头糖会自动恢复如初,只要没有被当场抓住,父母就很难发现。当然,次数一多,糖明显下降,父母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不过这时基本上也到腊月了,哪个父母又忍心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点糖而揍他(她)呢?

    芋头也可以做成芋头粉,用的是红皮白心、淀粉较多的品种。这种芋头吃起来很面,有板栗和南瓜的香味。在没有机器打粉之前,都是手工将芋头磨碎。每年冬天,父母都会给我和姐姐指派这样的活儿,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磨碎二三百斤芋头。我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用姐姐的话说,就是屁股上长了刺——坐不住。我一天只能磨碎三两斤芋头,剩下都是姐姐干的。磨碎后的芋头要筛洗,汁水过滤之后留在盆底白嫩嫩的一层,就是芋头粉,晒干之后像雪一样洁白。芋头粉调成糊状,摊在锅里,就是粉饼。切成块,用辣椒炒了,是老家的一个特色菜肴——辣炒芋头粉饼。芋头粉还能做粉丝,但需要专业人员使用蒸笼、刨子、铁磨具等来制作。在老家人眼中,做粉丝是个技术活,从和粉、蒸煮、定型、刨丝,每道流程一板一眼,很有仪式感,往往需要一天时间。小孩子看着无趣,但是也不会睡去。因为再高超的师傅也会在刨丝的时候留下一丝粉丝头,这些粉丝头可以烤着吃,孩子们很喜欢。

    绵延的大别山到了江淮之间,已是余脉,但是,山峦依然峥嵘。山与山相连,峰与峰对望。三五里内总有村庄,如果稍微留心,村庄都是在狭窄的河谷之间。比如我老家的村庄,就是在一条冲刷之后切割山体形成的河谷边上。山如井壁,抬头看天,总是那一小块。这样的地方更适合动植物繁殖衍生,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却很少。有时候想,如果不是这看似普通却很高产而且吃法多样的芋头,我,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是否还能在这样的环境生存并传承千年?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