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锡娟
广九车站
1962年9月,从上海乘坐49次列车,一路向南。江南翠绿秀丽的山水,渐深、渐浓,终成郁郁葱葱,进入岭南地界……
我靠在硬座上,半醒半梦。猛然睁眼,泪水婆娑,这是我21年来第一次远离父母兄姐,远离生我养我的上海。
幸好身边有熊文相伴,他叫我不要哭,不然,别人会以为是他欺负我呢!还教了我一句广州话:“去边度?”说是“去哪里”的意思。我笨拙地说了那个“去”字,便擦着眼泪笑了!
30多个小时的旅程,广九车站终于到了!我东张西望,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伴着我听不懂的“鸟语”,拎着行李出站。
街上,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声。9月的广州,依旧骄阳似火,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问我:“去边度?”我知其意,却张口结舌,无从回答。匆忙之间,我并未看清广九车站的全貌,就急着先去单位——广州刚建立的羊城话剧团报到……
这一去啊,直到第四个年头,我才给我父母带着新出品的塑胶拖鞋、准婆婆煎好的土鲮鱼,到广九火车站乘坐50次列车首次回沪探亲。
近年来,每每出行经过白云路,总见到两个带有火车头的车厢展示在特制的路轨上,怦然心动。广九车站,我初抵广州的原点,62年过去啦,弹指一挥间!
仰忠街、流水井
广州的路名颇值回味,它留着历史的遗墨,古词的余韵。比如我第一个落脚点仰忠街,安静整洁,深藏不露。传说是父老乡亲们为了纪念明朝一位反腐的忠烈而命名。
我第二个栖身处——古巷流水井,其历史可追溯到清康熙年间。在百年前,它与毗邻的大马站、小马站聚集了上百家书院群。
我在流水井工作、居住多年,入乡随俗,学会了用水桶快意冲凉,拎着它上山下乡;我住在用纤维板隔开的宿舍里,跟着年轻的广东籍同事大啃红皮甘蔗,大啖荔枝,面前放着一个盛渣盛壳的大脸盆。
我们在地下(一楼)的大厅排练、开会,除了过年会躲在被窝里哭泣想家,平日间工作忙碌,生活乐呵,思乡的忧愁都束之高阁啦!
南方剧场、东乐戏院
与流水井羊城话剧团一墙之隔的便是南方剧场。它是史进先生等话剧前辈为广州建起的话剧剧场,精致小巧,音响好,演戏不费劲。
那时我们团的话剧大部分都在那里上演,比如《年青的一代》《三代人》《江姐》《雷锋》《一家人》《南方来信》,等等。
在《年青的一代》中,珠影的前辈演员章曼萍老师、蒋锐老师、束夷老师和青年演员莫梓江加盟演出,给初生的剧团助一臂之力。
1964年,邀请焦菊隐先生来导演《一家人》。对焦先生教学式的排练方式,我记忆犹新。
至今还保存着的两本创作笔记上,有我下广州钢铁厂当翻砂工的观察体验,更有焦先生谆谆批点的一段段文字,这是我从电影学校毕业后一次高质量的再学习,弥足珍贵!
位北原先生在导演《南方来信》时,指出了我表演上的诸多问题,帮我一一克服,让我这个不起眼的树苗健康成长。此剧热演两百多场,我的声带出了问题。后来,我远离舞台近十年。
对南方剧场的另一个深刻记忆是“星期朗诵会”。这是广东省作家协会与电影、话剧演员合作的盛举。
珠影导演、朗诵艺术家黎铿,广东省作协副主席、著名诗人韦丘,《作品》《广东文艺》主编、作家黄雨,共同发起成立了“广东省朗诵工作委员会”,几乎是大部分星期日早上都有演出。
很幸运我刚到广州就被邀上台。前辈的关怀、提携,我们年轻一辈演员的好学,观众反应的热烈,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朗诵艺术家黎铿先生每次演出都有佳作,鲁迅的小说《孔乙己》全文、杂文《立论》、卡斯特罗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等等,他都是一字不落地脱稿朗诵,形象生动,让我们后辈和观众们惊叹不已!
《羊城晚报》还连载了他的朗诵理论文章,有很高的水平。珠影的张捷、束夷老师、省话的黎宣、高宏老师等也是积极的参与者,广州青年文化宫还开办了朗诵训练班,与星期朗诵会呼应着,成为广州朗诵艺术的盛景。
东乐戏院,位于中山四路,在广州市文化局边上,离流水井很近。记得我们话剧《朝阳》就是在那里排练演出的。
最值得怀念的是我在东乐戏院观看了京剧大师关肃霜先生演出的《黛诺》和《战洪洲》,关先生唱做念打,文武全才,让我大开眼界!直到现在我还能哼上几句《黛诺》的唱词:“山风吹来一阵阵,一阵山风千根藤……”
美利权冰室
“吃在广州”!我算不上好吃之人,对鱼肉海鲜并不看重。但我喜欢吃冷饮,童年时的第一个理想就是以卖棒冰为生。
这下可好,广州一年四季都有冰室营业,难怪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到半个月就花得精光。尤其搬到流水井后,闻知北京路有个“美利权”,大喜,我宁可不吃饭也要去买红豆雪条(沪称雪糕),边吃边走。
有时也登堂入室,美利权有红豆雪球(沪称冰淇淋)、香蕉船,我手头紧,以吃红豆雪条为主。
如此惬意生活也就维持了几年,后来离开流水井,到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以后,就少有这样的享受啦!不过,最后一次在美利权吃“红豆新地”的画面还一直留在我的心底。大诗人王维写道:“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真的,想美利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