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在南孔庙旁边谈孔子的春秋时代,是一种什么体验?
10月26日到27日,钱报读书会“无边无际:从春秋到空山——李敬泽新书分享”活动在衢州市图书馆举行。
作家、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带着《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空山横》两本新书,做客钱报读书会,与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考古学者郑嘉励对谈,读书会由浙江大学教授、评论家翟业军主持。
衢州是孔子后裔的世居地和第二故乡,素有“东南阙里、南孔圣地”的美誉。南宋建炎三年(1129),孔子第四十八世嫡长孙、衍圣公孔端友率曲阜族人随宋高宗南渡,定居浙江衢州。在古老的孔庙附近的这场读书会,呼应了孔子和春秋时代。
读书、考古发掘,都是和古人对话、和自己对话的过程
得知本场读书会的嘉宾是郑嘉励时,李敬泽开玩笑说自己有点紧张。翟业军日常交往多,已经很熟悉了,但郑嘉励这位考古学者,线下还是初见。李敬泽的父母毕业于北大考古学系、曾参与殷墟等重大考古遗址的发掘工作,所以他在家里不敢乱说话,特别是谈春秋,在专业人士面前容易露怯。
但郑嘉励在《读墓》一书中说的一句话,让李敬泽很有共鸣:“在墓地里,我与古人对话,和死人对话,更重要的是和自己对话。”郑嘉励长期从事浙江地区宋元考古和研究,30年间参与了宋六陵等多处宋代考古发掘。李敬泽说,不仅考古学家这样,我们读古书实际也是在和古人对话、和自己对话。
“读古书,所学何事?我们要从古书里得到什么?绝不仅仅是我读书了,有了学问,我这知道那也知道,说起一段来我比你懂得多,我碾压你了,这都没什么要紧。”
古书,古典的历史文化,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知识层面的问题。李敬泽提到,知识层面的问题,现在容易解决,各种搜索乃至AI就可以解决。过去我们崇拜的大学者,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倒背如流,今天只要一个智能手机就解决了。
而今天,我们从历史文化和传统中真正要得到什么,在于我们能否与古人发生真正的对话。“你怎么理解古人?你一定是带着自己、带着现代人对世界、生活、人情世故的理解去和古人对话。”
“在这个过程当中,有时你与古人相谈甚欢,有时你觉得古人完全是个陌生人,有时对古人心生仰慕,有时候很讨厌他、完全不能接受他,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不仅理解了古人,一定程度上也理解了自己,同时让自己变得更开阔的过程。”
这是李敬泽读《春秋左传》等古典作品多年后的感受,但早年开始读的时候,也没想这么多,没太强的目的性,纯因为当时“无所事事”。
二十五六岁时,李敬泽刚工作不久,是一个青年编辑。工作不忙,下班就跑去什刹海游泳,完了回去读《史记》和《春秋左传》。时间充足,他“无聊”到一边读,一边随手翻译成白话文。跟随司马迁和左丘明的笔,李敬泽被春秋时代充沛的元气吸引了,在书中碰见圣贤、英雄、疯子……
“你在书中碰见他们,你发现你对他们有话说,他们对你也有话说,这样的对话特别有意思,对我来说是特别刺激、特别有挑战性的对话。”
比如孟子和告子讨论人性的本质,告子以水打比方,正如水流方向不分东西,认为人性不分善恶。孟子冷笑反驳,正如水不管朝那流永远都是往低处流,人性永远是向善的。
李敬泽读到这里,很想加入对话:孟夫子的性善论对不对另说,他的论证逻辑首先有问题:人性是人性、水是水,水往下流与人性之善有什么关系?孟子虽然是李敬泽敬重的先贤,但孟子一不小心给无数赖子提供了耍赖的口实。在《人性与水与耍赖》一文中,李敬泽由此想到贪官们的忏悔书、想到西方哲学、想到文学中歌颂童年的母题,思维发散开来……
关于文体:做苏东坡一样多面向的人
《空山横》是一部演讲集,整理了李敬泽不同场合下的演讲内容。郑嘉励和翟业军对于李敬泽演说功力十分拜服。口语的演讲中,他依然将跑步、文学、鹅掌楸、AI这样不同的内容,根据不同的语境讲出一篇内容,给人启发。
这与他的“敬泽体”有相似性。“敬泽体”的风格,就是贴近读者,兼具诗性与诙谐,看似东麟西爪,实则气韵贯通,在文学、哲学、历史之间进行理性分析。
郑嘉励和李敬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除了职业工作写作(考古报告和论文、文学评论),还有不少风格鲜明的随笔作品。翟业军请他们谈谈自己对文体的认知。
郑嘉励表示,在考古报告和论文之间,存在无数种过渡形态。将一个考古发现如实地写成报告,似乎工作就做完了。但这是一个考古工作者的全部经历吗?不是,挖掘的时候,也许有前人死于一场意外,也许雇来一起发掘的民工会有无数故事,这些考古的生活也是值得记录的。
对于郑嘉励来说,有时偏感性、有时偏理性,有时抒发个人情感、有时偏向客观叙事,有时候站在古人角度考虑、有时候从考古一线的角度考虑……考古这一工作的文学性,就在其中。把考古工作的复杂化、宽广化,文体的问题就不必拘泥了。
李敬泽也有同感,他说,现代的我们是把一种非常晚近的“特殊状态”当作了“常态”。在这种特殊状态下,我们说这个人是小说家/诗人,仿佛他这辈子只写小说/诗歌。“这其实是相当晚近的现代文学艺术分工下的结果。”
古人不是这样。李敬泽又提到苏东坡,他主要不是写诗的,他也要写报告——给皇上写奏议、策论、表状,而诗人身份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侧面。
对于自己来说,李敬泽没有单独把自己当成一个评论家、要整天写文学评论。“我的身份和面向是不一样的。我也写工作报告、工作总结,我写公文写得很好,各种公文都能写,”写文学批评,有时候是正儿八经的论文,有时候是报纸来约稿,有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体……总之要看阅读对象是谁。
“在任何一个时代,一个人的‘体’其实是复杂的、多面向的,那么文章的‘体’也必然是复杂的、多面向的。都是你的‘体’,都是你的一方面,你应该能够很好地将这些‘体’,用你的文,将那个方面很好地表达出来。”
李敬泽说,上班时候开导年轻同事,“当然有点‘爹味’了,我说你们不要认为你们学了中文,是中文硕士或博士,到了班上让你写报告或方案就觉得很委屈,难道你一辈子就是要写诗和散文吗?工作本身就是你的‘体’,包含在你的体内,那你就应该很好地将这个公文、方案也写好,这样你才是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有着多面向的人。”
“关于‘体’的问题,我没有那么拘泥,或者我就应该选这个、不选这个就委屈,我是一个摩羯座,对我来说哪个我都想写好,我都要写到最好。”李敬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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