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我下乡劳动锻炼的北京市房山县南观村,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进山的通道是村东南两山之间的峡谷。这个峡谷一直延伸到村北的龙潭泉,此潭是由数条暗流汇聚成的一泓水塘,清澈见底,汩汩涌动的泉水从塘中流出,沿着村西逶迤向东南流淌,穿林绕石,越流越宽,最后流出峡谷,汇入山外的大石河。南观村的地形和景物,类似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由此峡谷进村时,颇有“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的感觉。
当时,南观村给我留下的印象,虽然贫瘠但景色极为幽美,民风淳朴,身在其中犹如生活在唐诗、宋词的意境里。春天山坡上“杏花吹满头”时,人在梯田上劳作,远远看去就像神仙在云霞里活动;夏天几天连阴雨后,山沟里便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从峰谷直流而下,真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秋天最美,满沟的柿子树、梨树经霜一打,叶子染上橘黄、深紫,在“山山黄叶飞”中,荷锄而归;冬季一场瑞雪后,还真有点“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意境。
南观村的四季皆有佳景令人难忘,其中最难忘的是在一个深秋之夜听到的秋声。大约是霜降节过后,一天入夜我躺在土炕上,感到秋风飕飗,从门缝吹进来,凉气逼人,冷得难以入睡时,默背陶渊明的《杂诗》:“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此时,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由远及近向我住的小屋袭来。始闻,风声低缓萧萧飒飒而来;继而,呼啸起伏逼近屋外;最后,狂吼怒号拍击门窗。正惊悸不已时,风声陡然渐弱、渐远。谁料,顷刻之间新一轮风声又呜呜呼号着咆哮而来。哦!这风声怎么和欧阳修《秋声赋》中描摹的一样啊!“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声在树间”,对呀!这南观村四面环山,山坡上山坳里林木甚密,除松槐外多为果树,杏树最多,山楂、核桃、梨树等参差其间。山洼平地上还有成片的柿子树,蔚然成林。那夜气温骤降,天高风疾,山坡上洼地上这些不同品种的树,叶子大小不同,形状薄厚各异,在劲烈的秋风吹动下,互相摩擦碰撞,就发出了不同的声响。随着风力的强弱,响声此起彼伏,穿林越岭,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于是就形成了欧阳修笔下描绘的秋声。
《秋韵》彭钊 绘
欧阳修将抽象的秋风吹击枝叶发出的天籁,比喻成可以捕捉的形象,如秋雨潇潇,夜起波涛,骤雨大作,风击金铁,疾走大军,极为准确精妙。1969年在那个寒冷的南观村山坳里,我躺在农家的土炕上,真真切切地聆听到了枝叶和秋风的对话:“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秋声赋》)这秋声的“凄凄切切”,是否因红衰翠减,草木零落时,枝叶对色彩的告别,是百花洗尽铅华后的咏叹,都带有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听来才有凄切之声。秋声的“呼号愤发”,更像是枝叶对秋风诉说着昔日的繁华,那春花烂漫时的绚丽,夏荫蓊郁中的茂盛,霜叶着色后的辉煌,都已成过去。但这最后的辉煌是生命蓄积的喷发,是使命完成后的礼赞,故而有“呼号愤发”的激昂之声。
这天籁传出的秋之声,极显秋意之寂,秋气之烈,秋声之威,极为壮美,极为震人心魄。听着秋之声,忽而觉得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随风而来。开头那四个象征命运来敲门的音符,突兀而悠长地从遥远的天际,穿林越野,跟随着“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的秋声,翩然而至。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乐声与起伏奔腾的秋声,合成了天籁与命运的交响乐,回荡在小村庄的山山岭岭,溪旁林间,沉睡的农家小院。哦!这是秋风与音符的契合,是天籁与生命的交融。人类对时间流逝的慨叹,对命运无常的探求,在欧阳修笔下的秋声与贝多芬命运旋律的合奏中,我领略了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感悟。
“故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汉书·律历志上》)曾经的满眼韶华,转瞬变成了一派凋零,春秋代序不可逆转,时间运行不能停伫,个体在时间面前是无奈的。由无奈也就萌发了奋进,唐代刘禹锡说得好:“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学阮公体三首》)若不是秋之衰的触动,怎能激发奋进的雄心。秋声的“呼号愤发”传递的正是一种及时进取的奋发精神。个体在潜意识里对命运是敬畏的,甚至是无能为力的,贝多芬在交响乐中,却要表达“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的愿望,这是他耳聋病重时发出的呐喊,在那震撼人灵魂的旋律中,能体味到贝多芬对命运的抗争和搏斗,那种不甘沉沦的坚强意志,传递的是一种英雄精神。秋声的激壮、奋发精神与“命运”旋律的英雄精神,合成了一部天籁与生命的交响乐。
此后的岁月,每到深秋大风之夜,我就会想起在房山县坨里乡南观村听秋声的情景。期望能再听到那越山穿林,树叶与风合成的萧飒、砰湃、栗冽、愤发的秋之声,那壮丽的天籁之音。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