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在评价陈淳的书画时,是和祝枝山的书法相提并论的:“枝山书法,白阳(陈淳的号)画品,墨中飞将军也。当其狂怪怒张,纵横变幻,令观者辟易。”既然陈淳的画像“墨中飞将军”,那飞扬驰骤、不可羁縻的豪放之态就可以想见了。
明 陈淳《秋塘花鸭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触忤恩师 ◆
陈淳字道复,号白阳山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于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卒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他是世家子弟,祖父陈璚点过翰林,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和同乡的大画家沈周是好友。父亲陈钥官苏州府阴阳正术,和文徵明是莫逆之交。他们都是精鉴书画的高级知识分子,两代积累,富有田宅。陈淳出生在这样优裕的家庭,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由于父辈的深厚交谊,让他很早就拜在文徵明门下学习诗文书画了。
文徵明是稳扎稳打、勤学苦练的典范,他性格内敛,温文尔雅,从不做出格的事。他小时候还是个笨孩子,“幼不慧”、七岁才能站立,八岁还不会说话。但这个笨小孩有恒心、有毅力,书画功夫下了一辈子,“非人磨墨墨磨人”,他把自己从璞玉磨成了温润的美玉。
陈淳和老师的禀性可大不相同,他天赋出众,又是个天性不羁爱自由的人。早期父亲在世,他跟随文徵明学习的时候,还能尽力做到像老师那样的不激不厉。可是在他33岁那年,父亲因病谢世,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也许是觉得,父亲在时自己还能尽孝,还能做出些事业,使老人感到欣慰。父亲一走,也就没了这种心气。也许是陡然感到人生苦短,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顺从心性,在自己痴迷的艺术天地里沉醉呢。“既免丧,意尚玄虚,厌尘俗,不屑亲家人事。租税逋负,多所蠲免,而关石簿钥,略不訾省。日惟焚香隐几,读书玩古,与高人胜士游与笔砚、从容文酒而已。于世家钜室之所以补苴罅漏维植门户者漠如也。”父亲葬在白阳山,他就为自己取了“白阳山人”的别号,对经营家计的事略不关心,整天与诗酒为伴,呼朋引友,潇洒度日。有一天,他又在家里聚饮,宴请的宾客里,还有老师文徵明,席间还让歌妓唱歌跳舞来助兴。文徵明最讨厌这种狂浪行为,之前因为好友唐伯虎好饮酒狎妓,还曾写信规劝,闹得唐伯虎差点和他绝交。现在弟子当他的面让歌妓歌舞侑酒,他可忍不了,当时变了脸色就要离席。陈淳见老师不留情面,也有点愤愤然,就说:“文先生因为我是他的门下弟子,就用礼法来苦我吗?”从此,他就不再写文氏风格的小楷字,不画老师那种细笔触风格的山水画。这一变,才十天半月的光景,笔下的面貌连自己都吃惊,觉得天机焕发,若有神助。文徵明看到后,也不由得“大惊”。
明 陈淳 《紫薇扇面》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打破樊笼 ◆
陈淳书画风格的突变,不是凭空而来的。他也不是像王世贞说的那样,不模拟前贤的书画笔法,恰恰相反,他汲取营养的对象有很多。
他不仅从文徵明那里接受了系统的基本功训练,还广收博取,学习了许多大家的笔法。比如,他对师祖沈周十分佩服,跳过师父,直接学习沈周的画法,他的一些花卉册页,既萧疏简淡,又纵逸苍茫,很有沈周的影子。但他比沈周的笔墨更放纵,逸笔草草,酣畅淋漓。从他的山水和花鸟画中,可以看到他学习了米芾父子、郭忠恕、赵孟坚、吴镇、倪瓒、王蒙、黄公望、高克恭、杜堇、吴伟、温日观等人的画法。他的画,有些标明了仿前人笔意,如仿荆浩、董源、惠崇、巨然、王诜、李唐、夏圭、曹知白、吴镇、倪瓒、王绂等,可见他取法之广,可谓多方涉猎、无所不窥。他的书法,深研过“二王”、智永、虞世南、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米芾、张旭等人的笔法,还精研过小篆、大篆,越到后期,越爱写笔势淋漓飞动的大草,风格越来越不受绳墨,粗服乱头,恣肆狂放。他把草书的笔情墨趣融入画法,于是他的画呈现出迥异于其他吴门画家的面貌,如果说别人是温文尔雅的秀士,那他真就是纵横叱咤的飞将军了。
陈淳绘画,常常以一种悠闲的漫笔出之。他在1538年作的《杂花图》卷中写道:“喜农家有登场之庆,童仆鸡狗各得其所,真郊居一乐也,畅我心曲,舍笔墨又奚以哉?遂展素纸,作墨花数种,以志野兴。”他看到农民收获时心满意足,儿童在谷场边嬉戏,鸡犬自得其乐,自己也很轻松惬意,就提笔画几枝野花,所谓“心手双畅”,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的水墨《写生花卉册》,山茶、柿子、石榴、百合、蜀葵等花果,都是寥寥数笔,不施彩色而纯以水墨写成,花叶都有草书的灵动气韵,笔锋飞白都历历可见,和徐渭的花卉风格很接近,特别是荷花、石榴、螃蟹等幅。徐渭比陈淳小38岁,可知徐渭是从他这里学的。后人因为他们的画风相似,共同开启了文人写意花鸟画的新天地,便将其并称为“青藤白阳”。
歌妓事件,只是陈淳和文徵明书画风格决裂的一个诱因。归根结底,还是他和师父的心性各异,艺术主张不同,文氏那种端庄秀丽、中规中矩的艺术形式,放在文徵明身上,确实很匹配,但对陈淳来说,却不足以抒发性灵,不能够表现“真我”。老师的风格固然“雅正”,但对他来说,越到后来就越成为束缚自己的笼藩,只有打破了,飞出去,才能赢得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
明 陈淳《花卉图》上海博物馆藏
◆ 我用我法 ◆
王世贞写道:“家弟一日问待诏:‘道复尝从翁学书画耶?’待诏微笑谓:‘吾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意不满之如此。”是说他的弟弟王世懋问文徵明(文曾为翰林院待诏),陈淳和您学过书画吗?文徵明微笑着回答:“我是教他应试文章的老师,他的书画有自己的路数,不是我的徒弟。”王世贞认为,大家都知道文做过陈淳的书画老师,现在不承认,是因为对陈淳心存不满。
文徵明可能不是这么想的,他看到陈淳的书画面貌已经和自己大相径庭,也知道陈淳从米芾、沈周等等前贤那里学了很多,再加上自己的天赋,才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面貌。可以说陈淳已经不在自己的苑囿之中了,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歌妓事件,当时确实让师徒两人心存芥蒂,但并没有疏离到反目的程度。后来二人多有书信往来,彼此在画上题跋,还是在互相“点赞”,说着对方的好话。
文徵明作为吴门画派的一代宗师,深刻影响了自己的徒子徒孙,他谢世之后,他的子侄和学生如文彭、文嘉、陆治等对他的风格亦步亦趋,后期的吴门书画家也都带着明显的文氏印记,逐渐成为颓势,再也没有高峰了。就像当代学白石老人的一些徒子徒孙,面貌乍看上去都和白石老人是一样的,却缺乏了老人的笔墨气概和诗意、灵性,让人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
中国书画的笔墨具有很强的程式性,前辈名家的风格形成之后,很容易成为一个定式,也就像一个樊笼,才力小的人,往往走得进去,打不出来。而陈淳以不羁之才,敢于突破,走出了门户,以强大的自信开辟了自己的艺术境界。他在《花卉册》题跋中说:“古人写生自马远、徐熙而下,皆用精致设色,红白青绿,必求肖似,物物之形,无纤毫遗者,盖真得其法矣。余少年亦有心于此,既而想:造化生物,万有不同,而同类者又禀赋不齐,而形体亦异,若徒以老懒精力,从古人之意,以貌似之,鲜不自遗类物之诮矣。故数年来,所作皆游戏水墨,不复以设色为事。间有作者,从人强,非余意也。”《花觚牡丹图》题跋也写道:“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之致……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沈周的号)尝云:‘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诚尔!余亦庶几。若以法度律我,我得罪于社中多矣。”在《烟峦叠嶂图》跋文中他写道:“米氏父子戏弄水墨,遂垂名后世。石田先生尝作墨花枝,亦云‘当求我于形骸之外’,画亦不可例论欤。”
他对画品神韵的追求,已在“牝牡骊黄之外”,也像沈周说的“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求我于形骸之外”,他的“游戏水墨”、“草草水墨”,正足以表达心相中的花卉,而不是为物所役,只求浅白的貌似。陈淳领悟了艺术的规律,从文徵明和其他老师那里学到了技法之后,就以“我用我法”的恣肆笔墨,来画自己的花卉了。
文徵明不愧是一代宗师,他虽然没有提出“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高论,但他从陈淳的笔墨中,感受到了活泼泼的生意,感受到了超越自己的审美境界,所以在陈淳《“观物之生”花卉卷》上题跋道:“道复游余门,遂擅出蓝之誉。观其所作四时杂花,种种皆有生意。所谓略约点染而意态自足,诚可爱也。”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说:“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陈淳的书画艺术,也是一只关不住的自由飞鸟。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