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回忆宋淇先生

图片

点亮“星标”重要内容不错过
宋淇(悌芬),笔名林以亮,生于浙江吴兴,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并留校任教。1949年移居香港。对文学批评、翻译、红楼梦均厚有心得。与傅雷、张爱玲、夏志清、吴兴华等作家交谊甚笃,更被钱锺书称作“文字骨肉”,视为知己。叶嘉莹在《红蕖留梦》增补版中,深情回忆了这位虽未曾谋面但却至为重要的老朋友。

*文章节选自《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增订本)》(三联书店2019-9)
图片
宋淇

回忆宋淇先生

宋淇先生是香港文学艺术界的一位著名学者。我与宋淇先生相识,是从文字开始的。早在上世纪 50年代,台湾大学外文系的夏济安先生与几位友人联合创办了一个刊物,题名《文学杂志》。这一杂志在当年台湾文学界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不仅引领了当时创作、批评和译介的一些风气,而且培养出来一批杰出的小说家。台湾的著名作家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等人都是夏先生的高足,同时也是《文学杂志》的重要作者。
宋淇先生虽然身在香港,但却是《文学杂志》的重要支持者,经常用林以亮的笔名发表作品。我当时在台大的中文系任教,中文系有一位较年轻的同事叶庆炳先生,为人极为热诚,也经常为《文学杂志》向中文系的师生邀稿,我也应他之邀,为《文学杂志》写过一些文章,如《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和《几首咏花的诗和一些有关诗歌的话》,以及《从〈人间词话〉谈诗歌的欣赏》等文章,就都是在《文学杂志》发表的。当时《文学杂志》中的作者也常有一些书信交游的往来,不过我个人除了教书写稿以外,从来不曾参加过任何交往。这一是因为我以前经历过白色恐怖的牵累,所以格外谨言慎行;再就是因为我的家累极重,上有老父,下有两个幼龄女儿。而且因为当时许世瑛、戴君仁诸先生都是我当年在北平辅仁大学读书时的老师一辈,他们后来做了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的中文系主任,邀我去任课,我难以拒绝,因此每周几乎要担任三十个小时的课,所以除了教书及写稿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社交活动,因此跟宋淇先生一向没有任何往来。
图片叶嘉莹与台大中文系同学的合影,1962年
谁知 1969年的夏天,因为哈佛大学邀我赴美任教的签证未成,而临时留在加拿大温哥华时,却意外接到了从未谋面的宋淇先生远自香港寄来的一封长信。我想宋淇先生很可能是听说了我的艰难处境,与香港大学的马蒙先生联络,想给我安排一个去港大教书的机会。他的信写得委婉周至,极为感人。我当时自然十分感激,但我需要与家人商议才能决定,所以我当时很快就给他写了回信,把这种难处告诉了宋淇先生,于是他就又写来了第二封信。
我非常感谢宋淇先生和马蒙先生对我的艰难处境的同情和理解,在我身负家累而来日茫茫然的困境中,宋淇先生与马蒙先生两位所表现的对我的关爱和理解,是使我极为感动的。
而另一方面则幸运的是 U.B.C.的系主任蒲立本教授对我也表现了极大的关心,那时 U.B.C.的学生,不仅两个研究生对我的指导极为满意,就连我用并不高明的英语所教的大班选修课的学生,对我的教学也反应极好。本来这班学生一向只有十几个人来选修,我任教以后竟然增加到了五六十人之多,所以蒲立本教授在学期结束前,就告诉我下一年将改聘我为终身教授的意愿。哈佛的海陶玮教授听说这一消息,也支持我接受U.B.C. 的终身聘任,因为这样就确定了我可以留在北美,也确定了我每个暑期可以去哈佛与他合作研究。

图片

与哈佛大学海陶玮教授重聚,2001年
于是我立刻就给宋淇先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我的情况,并且给他寄去了两份当时出版的哈佛大学学报的抽印本,上面有我与海教授合作翻译的我的一篇论吴梦窗词的文稿,一份送给他,另一份请他代我转给港大的马蒙教授,表达我未能应邀赴港的歉意。信寄出后过了些时,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原以为我接受了 U.B.C.的聘任,因而不能去港大任教使他感到失望了,谁知不久后我就又接到了他的一封极为热心诚挚的回信。他不仅对我接受了 U.B.C.的聘约完全谅解,而且信中表现了对我的极大的期待和鼓励,说:

……

如果你能像目前这样继续写下去,并且能不停和现代英美诗歌和文学批评接触,相信将来一定会集古、今和中、外之大成。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而是我们整个朋友私底下常常提及的话题。……你在任何地方、任何学校授课都是一样,反而成为次要的问题了。遥祝

一切顺利并安好。

宋淇书
二月廿七日
宋淇先生的宽宏大量处处为友人着想的情谊确实使我十分感动,赴港大任教之事虽然未能实现,而我们之间的友谊不仅未曾因此而疏远,反而进入了另外一个合作的阶段。
宋淇先生实在是一位非常热爱文学与艺术的人,他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的一份对文学与艺术的热情而做着方方面面不懈的努力。不久后他就在香港创办了《文林月刊》,向我提出了要出一期介绍我的专刊。
一些照片和几册我的著作封面的照片,还有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早期写给我的一封书信。使我感到惭愧的是,他还以余怀的笔名写了一篇题为《新学者写旧诗》的文稿,竟把我和陈寅恪与钱锺书两位前辈学人并列,说我们写作旧诗 “其目的并不在娱人而在娱己 ”,我虽不敢与前辈学人并列,但宋淇先生所说的我写旧诗只是自娱的这一点,倒是不错的。
其实就在宋淇先生编《文林》的同时,他还编了另外一份投注了更多心血的刊物,那就是闻名于翻译界的《译丛》(Renditions)。宋淇先生创办《译丛》期间,也与我有多次书信往来。1979年《译丛》出版了第 11与第 12期合刊的词学专刊,发表的有缪钺先生的《谈词》及柳永词十三首、欧阳修词二十一首,顾随的《说东坡词》,还有我的《说晏殊词》诸篇,这些译稿都是我所提供的。在宋淇先生的来信中,他所表现的对于《译丛》之组稿审阅的用心之细密,以及字里行间所流露的一份对词学和译事的心血的投注,以及其见解之超卓,都使人极为钦仰感动。
宋淇先生的书信,我一直保存多年,是因为他的为人与为文的诚挚都使我极为感动,但我们却从来没有一面之缘。原因很多。但我对宋淇先生的那份高情雅谊一直十分感念。上世纪 90年代我有一次因事途经香港,想去探望他,托友人联系。友人告诉我说,当时宋先生在病中,所以未能安排与他相见。直到 2003年我被香港城市大学邀请讲课一学期,在香港有较长时间停留,可惜那时宋淇先生已经不在了。未能与他相见,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
图片宋淇夫妇,摄于1980年,香港
最近,我因为整理旧日文件,又见到宋淇先生的这批书信,有一位热心的友人给这批书信做了电子版扫描,并提出愿介绍给《明报月刊》发表。我与宋淇先生虽未曾有一面之缘,但宋淇先生之对人对事的热心与敬业的精神,一直使我深为感动。如今我已经是年逾九旬的先生这十二封信全文刊载,我选其中一封附录如下,也算是对宋淇先生的纪念吧。
第十一封(一九七八年三月一日)

嘉莹女士:

寄来的羡季先生东坡词说文稿以及欧词和柳词的译文,非常高兴。我上次回你的信,因英译苏词尚未搜集齐全,而我的秘书性急,连我字都没有签的信都寄给你了。

现在附上初大告、刘若愚、吴经熊、林语堂、 Turner及印第安纳大学的《向日葵》集中共十四首英译的名单,其中羡季先生论说中提到的共有六首,对我们极有帮助。事实上能将这六首的解说译出来,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这是第一步,以后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还要时时向你讨教。

欧词已有两位洋女士投稿,其中一位我们已经答应用其中五、六诗,一位还未答应,尚在考虑中,目前办法唯有多容纳几首,请告余女士我们必予以最公正的考虑。柳词尚未有人投稿,周邦彦、李清照、纳兰都有了。柳词如过得去,我们一定考虑。

词专号将来会出两种版本,一种是普通的《译丛》,一种是硬封面的单行本,目前正在接洽中,如成为事实,则将为我们的丛书中的第五册:计(一)诗(二)美术(三)元杂剧(四)明二拍,阵容非常整齐。我们目前销路稳定上升,这次三月底AAS〔1〕在芝加哥开会我们会有乔志高去,做我们的代表,并颁发四百份宣传册了。印第安纳大学见猎心喜,也要办一个杂志,介绍中国文学,定今冬出版,到那时我们该出第十期了。外间的投稿越来越多,相信这是我们态度诚恳和认真的结果。

我最近的兴趣还停留在诗和诗话的阶段。有一本郭麐的《词品》和《灵芬馆词话》到现在查不出,据说见唐圭璋所编的一本词话中,不知你见到否?有暇可否见告。已将近作《有正大字本红楼梦的始末》一文的影印本寄上,望指正。关于王国维论红楼梦一文我有点自认极公平正确的意(见)。现亦附上。即颂近安。

以亮 敬上七八年三月一日

图片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增订本)

叶嘉莹 口述 张候萍 撰写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9

ISBN:9787108065469  定价:69.00元

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的口述传记。在“谈诗忆往”之间,叶嘉莹讲述了自己一生与古典诗词的绵密交会:从幼年时代对古典诗词产生热爱,到把终生都奉献给了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她不仅以之为业,更在古典诗词中所蕴涵的感发生命与人生智慧的支撑下度过了种种忧患与挫折。读者当可从其经历中读出传统文化与当下个体生命之间的深层互动——深厚的古典修养塑造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而个人在大时代中的人生际遇又最终成就了古典文化的推进与传承。

增订本补充了关于恩师顾随、父母双亲、亲朋故旧的相关回忆文字及照片,还特别增补了“迦陵纪事”,从中可管窥先生的为学、为人。

图片

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
吴学昭 整理 翻译 注释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5
ISBN:9787108077127 定价:86.00元

全书收入致钱锺书、杨绛夫妇的信函277封,以及钱、杨二位先生的若干复函。这些信函始自1946年,至2014年止,多集中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

信函作者包括二位先生的至亲好友、学者同人,乃至译者、读者逾90人。信中的一些内容不仅可补罅年谱、别传的失载,也为读者认识钱、杨二位先生的多种人生向度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本书所收信函呈现了钱锺书和杨绛二位先生的部分工作、生活、心境、交往、论学状况,既是时代的记录,也见证了学人之间的友情和思想共鸣,于学术史当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整理者吴学昭添加了详细的注释,介绍相关人物,交代相关事件,英法文信也逐一翻译,使读者阅读起来往往收获信函之外的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