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真实”承载了我们所有的渴望:希望过上真实的一生,获得真实的爱和友谊。当然并非所有真实的东西,都是可感可描述的。“遥远的”和“形而上的”地方也有许多真实。没有人不渴望真实。那么,由技术建造的虚拟世界是否也是真实的?
《异次元骇客》(The Thirteenth Floor,1999)剧照。《于是集》,梅剑华著,华夏出版社,2024年2月。
2016年秋,笔者曾有机会参加过查尔莫斯和一位伦理学教授马修·寥(Matthew Liao)在纽约大学哲学系联合开设的课程“20世纪当代哲学”。主题是技术哲学(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内容包括信息技术哲学中的系列议题:人工智能、认知延展和认知增强、互联网、虚拟现实以及一般性的计算信息技术问题的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和心智哲学等。《虚拟实境战斗者》(Evolver,1995)剧照。
查尔莫斯一直站在思想的前沿。1990年代,他在《有意识的心灵》(1996)一书中,提出了意识的难问题,引发了讨论意识的热潮。在该书第八章,他讨论了强人工智能,认为机器意识是可能的。后续的研究中,他一直对技术带来的哲学问题有持久的关注,第一次在哲学界正式论述了奇点问题(2009),该文章发表之后,引起热烈讨论。《意识研究》杂志出版了专题,包括26篇评论文章和他针对这些文章的回应。2016年他写出了《虚拟的与真实的》初稿并在2019年扩充发表。2022年初他出版了哲学专著《实在+》。也许“实在+”或“虚拟实在”的提法会像他当年提出的“意识的难问题”一样,再次引发新一波研究热潮。从大脑意识问题到虚拟实在问题,查尔莫斯可谓抓住了时代的思想脉络。冯契先生的名著题为《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查尔莫斯和冯先生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在当代哲学语境中,通过探究大脑机制认识自己,通过探究虚拟实在认识世界。查尔莫斯的研究是在当代技术对大脑和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基础上产生的,这种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的哲学探究是以技术作为“媒介”的。《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冯契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
我所理解的技术哲学和当前学科门类的技术哲学有所不同。在我们这个时代,技术拓展了人类的生存形态、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间。我们不是思考技术引发的哲学问题,而是通过技术思考哲学问题,思考我们人类的命运。由于生物基因技术、智能数字技术的变革,为人类延长寿命,乃至实现某种程度的永生(如意识上传)开启了一种可能性。这至少会削弱某些哲学的基本前提,例如以有限性、“向死而生”为基础的哲学论说就在某种程度上受到限制。当代技术对我们人类自身的改造使得我们需要重新认识自己。何为人之为人的特征?是心理特征、生物特征还是精神特征?奇点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类的智能和意识能不能被机器所复制和超越。这样的问题不再仅仅是哲学家的问题,而是变成了我们每个人的问题。我把技术哲学分成两种,一种是研究技术本身的哲学问题,尤其是伦理问题;另外一种是以技术为本体探索哲学问题。他在2016年开设的技术哲学课程的英文名是技术哲学(Philosophy of Technology),这就是通常研究技术带来的哲学问题。在2022年新出版的专著序言里,他提出技术-哲学(Technophilosophy)。他坦言受到神经哲学家邱奇兰德《神经哲学》(Neurophilosophy)一书的影响。在邱奇兰德看来,神经哲学结合了两个方面:针对神经科学提出哲学问题,使用神经科学的方法和证据回答传统哲学问题。查尔莫斯认为,他所理解的技术哲学也是如此:通常的技术哲学针对技术提出哲学问题,更重要的在于,运用技术回答传统哲学问题。技术哲学的关键是哲学和技术的双向互动,既要从技术看哲学,也要从哲学看技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发展的虚拟实在以及最近兴起的元宇宙成了一个“存在论事件”(赵汀阳语),人类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物理世界的虚拟世界。通常这样定义元宇宙:“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又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是映射现实世界的在线虚拟世界,是越来越真实的数字虚拟世界。”值得指出的是,虚拟现实、元宇宙和那些被人类无穷的想象力所归入的“元宇宙始祖”(文学等)相比,当前的元宇宙是以互联网技术基础,电脑、穿戴等硬件设备为依托的虚拟世界。正是在这个层次上,元宇宙和其他虚拟实在的实在层次是一样的,都是基于数字技术产生的。《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剧照。
讨论虚拟实在有三个基本问题:第一个是本体论问题——虚拟实在是否和物理实在具有同等的本体论地位;第二个是认识论问题——虚拟经验是否具有和实际的经验同等的感知地位;第三个是控制机制问题——虚拟实在是否具有和物理实在不同的控制机制。通常的看法认为物理实在具有更基础的本体论地位,实际经验比虚拟经验更为真实,现实的秩序会同样侵入并控制虚拟秩序。这些看法不无道理,但我认为相反的论题更值得辩护:虚拟实在在本体论地位上不弱于物理实在,虚拟经验和实际经验同样真实,虚拟秩序可以摆脱现实秩序。赵汀阳是在第三个问题上的主要代表者,他虽然高度评价元宇宙是一个存在论事件,但是他认为元宇宙可能会劫持我们这个社会,在分配资源上会倾向于虚拟现实,从而导致对现实人类的压迫,有权力者将会以虚拟之名劫持现实,形成一种“跨世界劫持”。这种疑虑当然有其道理,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是,元宇宙的技术底层逻辑和实际世界不同,它具有去中心化的特征。元宇宙运用了区块链技术,防止了大公司主导某个行业的情况,因为“区块链不是简单的点对点网络和密码技术的线性组合,最重要的是,它让全部的区块链网络参与者取得共识。区块链网络中的每个节点,都成了历史的见证者,从而避免了因缺乏信任而无法完成的操作”。虚拟现实绑架现实的担忧也许源于对元宇宙底层逻辑的认识不足。《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剧照。
第二个问题是虚拟实在的认识论问题,大致分为两个问题:一个是怀疑论问题,我们是否能够知道自己处于虚拟实在还是物理实在。查尔莫斯认为虚拟实在给出了一个笛卡尔怀疑论的新版本:我们是否知道自己身处虚拟世界。他一开头引用了庄周梦蝶等思想实验,认为虚拟实在帮助我们重新理解外部世界问题。查尔莫斯认为,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否处于虚拟世界。但我认为单独讨论这个问题的价值不大,不过是传统怀疑论在虚拟实在的一个扩展。查尔莫斯接受模拟假设: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处于模拟世界,这一假设和我们关于实在的解释联系紧密。《超时空同居》(2018)剧照。
另外一个是经验问题,我们创造虚拟世界是不是希望从虚拟世界获得更多的生活体验,从而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查尔莫斯说虚拟经验是一种真实经验,至少从视觉、听觉来看,只要能刺激相应的大脑神经,就能获得相应的体验。也许实际经验要比虚拟经验更为真实,我们在实际事物中面临的是物理环境,而在虚拟世界中面临的是虚拟环境。但是,严格来说,很难讲这是同一种经验。因为经验的对象是不同的,也许可以说虚拟经验提供了更多的经验。例如滑雪,实际的滑雪体验和虚拟的滑雪体验非常不同。在真实世界中,一个菜鸟只能在初级道上滑雪,而不敢上高级道,否则会被摔得鼻青脸肿。但在虚拟世界中可以滑上高级道。即便在同一个低级道滑雪,也不能说实际的经验更真实,虚拟的经验次一等。我可以在初级道的虚拟空间中滑100次,而在现实世界中滑上10次就精疲力竭了。甚至,虚拟经验开拓了更多的经验维度,使得许多很难在现实发生的经验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发生,从而拓宽我们人类认识世界的维度。从价值上来说,我觉得至少虚拟世界的价值不能以量化的方式和现实世界来做对比。缺乏人生的经历,我们很难再体会到宏大深远的历史意义,可是在大型的历史战争游戏之中会体会到那种人类的意义。从经验角度辩护虚拟现实是可行的。当然总有人会说虚拟实在不如实际世界,那是因为我们尚处在虚拟实在发展的初级阶段,而人类的实际经验已经演化了千万年。这种批评对虚拟经验是不公正的。至于虚拟经验是否在根本上依赖实际经验,这也不构成对虚拟现实的挑战。设想一下,如果你的实际生活和虚拟生活是五五对开的,会怎样?我觉得这就是技术本身造成的哲学问题,虚拟技术帮我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直觉与理由》,梅剑华著,商务印书馆,2023年7月。
第三个问题是虚拟实在的本体论问题,有学者总结出虚拟实在的几个基本特征——虚实共生、人机交互、沉浸式体验,以此为基础讨论虚实如何结合的问题。我在这里讨论不依托于实际世界的特征。设想某一个虚拟世界定格在某一刻,不再变化,我关心这一刻切面的特征。波普尔在“无主体的认识论”中,谈到了三个世界的区分:物理的世界、心理的世界和抽象的世界。第一个世界是物理的世界,第二个世界属于人类心灵的世界,第三个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例如科学理论、数学、虚构作品所处的世界。虚拟实在属于哪一种世界?首先,虚拟实在要能实现,必须有一些物理硬件设备,例如计算机、穿戴设备等。其次,必须要有人进入虚拟现实去感知这个世界。第三,虚拟世界的逻辑和真实世界的逻辑算法一样,都可以存在于抽象世界。我们可以说虚拟实在兼具三个世界的元素,实际世界也具有这三个要素。在这个意义上,虚拟世界并不比实际世界更低一等。在讨论虚拟实在(或现实)时,有一组术语“thereal”、“reality”、“realism”、“virtualreality”。我将“thereal“翻译为“真实的”,“reality”翻译为“实在”,“realism”翻译为“实在论”,“virtualreality”翻译为“虚拟实在”。当我们谈到增强现实、扩展现实技术的时候,那么这个事物就在这个世界里是真实的。我在前面提到查尔莫斯的模拟假设:我们原则上并不知道我们身处哪一个世界之中,因此只能根据所处的世界来理解真实。那么这个事物就在这个世界里是真实的。我在前面提到查尔莫斯的模拟假设:我们原则上并不知道我们身处哪一个世界之中,因此只能根据所处的世界来理解真实。《失控玩家》(Free Guy,2021)剧照。
查尔莫斯接受虚拟实在论:虚拟世界的物理对象是真实的并且它们是数字的。数字对象对于虚拟实在是基本的,那么它就是真实的。查尔莫斯进一步支持模拟实在论(simulationrealism)。如果模拟假设是对的,那么我们处在模拟世界,模拟实在之中的对象也是真实的。宽泛来说,宇宙包含很多世界,物理世界和虚拟世界都在其中,处于这些世界之中的对象都是真实的。第一,实在是存在的。一个事物可以被感知和测量,可以表明它是存在的。但也要承认存在不能被感知和测量的事物,例如宇宙大爆炸等。第二,实在具有因果力。物理世界中的事物都具有因果力,高山流水飞沙走石。但也要承认有些事物是真实的,却没有因果力,例如数字等。第三,实在是独立于人类心灵的。如果有一种事物独立于人类心灵而存在,那它就比依赖于人类心灵而存在更具有实在性。第四,实在不是幻觉。即便我们处在模拟世界之中,世界向我们呈现的一切也都是有意义的,我们相信它们的存在并不会导致信念和行动的矛盾。第五,实在是真实的。他借用奥斯汀在《感觉与可感物》的立场,不去问何物真实存在,而是在实际的语言使用中,如何使用真实一词,例如我们不关心苹果是否真实,而是关心给你的是否是一个真实的苹果。根据上述五项标准,查尔莫斯认为模拟实在中的事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把五个标准作为一种实在测试,而是把标准作为一种方向。既承认可测量、有因果力量的是实在的,也承认不可测量的、无因果力的是实在的。既承认实在可以独立于人类心灵,也承认实在可以产生真实的感觉,而不是幻觉。实在并非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可以把日常的实在理解作为参考。可以说查尔莫斯对真实的理解并无多少标新立异之处。对实在的怀疑有三种解决方案:第一,实证主义方案表明我们不能证实笛卡尔的怀疑,因此不能怀疑实在;第二,外在主义方案认为我们能够知道我们不是缸中之脑,因此不能怀疑实在;第三,观念论方案认为我们对虚拟实在中的一切拥有完全一致系统的感知,因此不能怀疑实在。科幻纪录片《我们需要谈谈AI》(AI We Need To Talk About A.I.,2020)画面。
与上述三种对怀疑论的拒斥不同,查尔莫斯接受外部世界的结构论。宇宙本身是有结构的,我们可以用数学和逻辑来描述这些结构,因此这些结构本身要比实际世界更为真实。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世界和虚拟世界都是真实的。赛德在《写世界之书》中提出了庖丁概念(逻辑概念和基础物理概念)。查尔莫斯的结构实在论和赛德有所区别。如果把基础物理概念换为信息概念,那么二者之间就是等同的,基本的信息以一种特定的方式组成,通过数学和逻辑的描述,刻画了世界的基本结构。真正实在的是数学结构或者说基本存在物是结构上的那些关节点,进一步,它们所奠基的物理对象和虚构对象也都是真实的。如果不区分范恩、赛德、查尔莫斯之间的区别,他们关于实在的理解具有一些共性:像数字、心理事物和虚拟对象都是真实的。所谓的真实,就是在那个世界中,这些对象要么是基本的要么是依赖于基本事物的,或者是反映实在结构的庖丁概念。例如在实际世界的庖丁概念是基本粒子和逻辑概念,那么在虚拟世界中的庖丁概念就是比特和逻辑概念。这些都是那个世界中的基本事物,因此是真实的。在这个意义上,虚拟实在的实在和物理实在的实在,在本体论上是同样基本的。如果有人指出我们还是感觉到实际的世界更真实,我有两个方向不同的回答:一个是经验的演化论解释,像帕皮纽在讨论身心问题时,认为人类天生具有二元论直觉。另一个是概念的回答,一个事物实际如何发生和一个事物本身如何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不能用实际经验去证成本体论,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身处在哪个世界。在这里模拟假设承担了重要作用。从《庄子》来理解虚拟之真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某一个世界,但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真实的。新技术的发展,使得我已非原来生物之我,世界也非原来物理之世界。不再是纯粹的主客二分,不再以主观之主体认识客观之世界,新技术将物我之界限模糊,离庄子所谓之“物化”不远矣。陈鼓应先生解释物化为:“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这为我们提示了认识虚拟实在的新视角。注:本文曾以文章形式发表在《哲学动态》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