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空城不“空”—也谈邱华栋的《空城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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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中说,众神之父宙斯在地球两端分别放出一只鹰,让它们朝对方飞去。当初看到这个神话时,我特意翻开世界地图,试图弄清楚这两只鹰究竟从哪里起飞,在哪里相会。做了大量功课,我才惊奇地发现,这则故事其实是一个神谕,两只鹰应该分别从地中海沿岸和东海沿岸朝内陆飞行,其飞行的路线就是贯穿亚欧的丝绸之路,其相会的地点就是亚洲的心脏——西域。邱华栋先生所书写的六座空城,就在西域。

实与虚

西域史,是一个遥远、神秘、冷僻、艰涩的领域,不仅对任何一个作家是巨大的挑战,就连历史学家都很少有底气去触碰它。但作者书写西域,具有他人不具备的三大优势,一是他出生在天山脚下的昌吉市,与丝路古道天生有缘,少年时代就造访过唐朝北庭都护府遗址,成年后又以“行万里路”的士子情怀走遍了人迹罕至的丝路空城;二是他嗜书如命,经年累月,爬梳钩沉,掌握了海量的有关西域的历史、地理和人文知识;三是他善于化腐朽为神奇,赋万物以灵性,尤其擅长在历史与文学之间自由转换。

在书中,他的第三点优势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尼雅四锦”一章,“五星出东方而利中国”蜀锦护臂,是实的,是出土于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的国家一级文物;但从汉朝远嫁西域的细眉公主,将蚕种偷运到精绝国,并用汉朝赏赐的五色锦为身为王子的夫君织护臂的故事,是虚的,是文学加工。又如“敦煌七窟”一章,第285窟,是实的,此窟南壁上确有五百强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壁画;但一个凶犯杀死好色的方丈后逃到千佛洞皈依佛门的故事,是虚的,是文学加工。但恰恰是这些文学加工,唤醒了沉睡千年的空城,并且让空城中的“死”物“活”了过来,从废墟、壁画、雕塑、棺椁、史书中走了出来,立起了身,说起了话,有了体温、表情与呼吸。

点与线

作者所书写的六座空城,除了敦煌处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其余的都位于阳关和玉门关以西。它们无一例外,都处在丝绸之路主干道上,都是汉唐时期著名的绿洲城邦,其中汉代的龟兹国人口超过8万,于阗、楼兰国人口也都过万;唐初的高昌国人口仍超过3万。由于五代十国之后全球气候持续变暖,塔里木盆地中的南河断流、北河(塔里木河)改道、沙漠扩大、绿洲萎缩,加上持续不断的战争,导致丝绸之路被多次阻断,这些丝路古城便渐渐废弃了,成了黄沙遮蔽的死城、空城。于是,作者抱着对出生地的满怀深情,凭借深厚的历史与文化积淀,在大量史料和实地勘察的基础之上,用一支生花妙笔,通过想象一步步还原了空城的文明主题。

“龟兹双阙”的主题是“音乐”,其中有解忧公主的女儿呈现给世人的汉琵琶,有唐代舞女火玲珑所表演的龟兹乐舞。“高昌三书”的主题是“书法”,包括汉代班勇的帛书,唐代张氏的砖书,宋代使者的毯书。“尼雅四锦”的主题的“丝绸”,其中包括细眉公主所织的护臂,临川王两个小王子的锦裤和锦帽,私奔的美女善爱的锦被。“于阗六部”的主题是“文物”,包括铜钱、雕塑、文书、绘画、简牍、玉石。“敦煌七窟”的主题无疑是“佛缘”。其实,本书并未局限于这些空城,空城只是这幅波澜壮阔的历史卷轴中的六个节点,作者借助这些节点,串联起从长安起步,经敦煌、楼兰,西南去且末、精绝、于阗、莎车,西北去焉耆、渠犁、乌垒、龟兹、姑墨,然后在疏勒汇合的丝绸之路主干道,也承载了从张骞出使西域,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远嫁,到班超、班勇经略西域,八戒(朱士行)、法显、宋云、玄奘西行,再到西方探险家斯文·赫定发现楼兰等等绵延两千年的风云际会。可以说,这是一部有关西域历史、地理、外交、文化、民俗、风物、战争、宗教的百科全书。

作者自始至终都在挖掘空城的精神根脉,解读空城的文化密码,重续空城的思想图谱,复原空城的绝代风华。逝去的,是时间上的数字;永恒的,是思想的刻影。作者复原后的“空城”,更像是一座层层叠加的思想之塔、精神之塔、文明之塔,从塔基到塔尖,分别是龟兹双阙、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无论是其中的音乐、书法、绘画,还是文物、丝绸、宗教,都是熠熠生辉的文明宝藏,都是由丝绸之路的发起者——中国所带给人类的伟大成果。

古与今

克罗齐说过,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在作者眼中,空城并不意味着虚无。因此,作者在回望古城前世繁华的同时,始终没有忘记它们的今生,他把每一个空城故事都延续到了当下,而且是“我”身临其境的当下。

在“龟兹双阙”的现代部分,“我”不仅在库车音乐会上听到了撼人心魄的十二木卡姆,还在一个院落里捡到了细君公主的汉琵琶。在“高昌三书”一章末尾,“我”随同一位美术史教授前往高昌古城和交河故城探访,美术院校学生杨泓月根据当地出土的高昌剪纸残片,剪出了精妙绝伦的“对马”。尤其是在“敦煌七窟”一章,包括“我”的女同学——赵娉婷在内的一代代敦煌研究者和保护者,远离尘嚣,自甘寂寞,把生命和心血全都奉献给了这一世界级艺术宝库。最终,“我”受到感化,告诉赵娉婷:“我想到敦煌研究院来,和你一起工作。”正因为有“我”的一次次穿越和参与,这些湮没已久的空城才重新变得生动、丰厚、立体、辉煌,才实现了文明和价值的轮回。在作者笔下,空城不再“空”。

对于在历史时空中自由穿越、上下翻飞的“我”,我们不能简单地视作一个“个体”的人或器物,而是一种饱含民族大爱和大义的“集体”潜意识。难怪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花与根

丝绸之路的流动性,决定了丝路城邦文化的多样性。这些坐落在丝绸之路要冲的古城,没有肤色歧视,没有语言障碍,也没有宗教隔阂,始终以博大的胸襟拥抱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旅、牧民、农人、使者、僧侣。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多姿多彩的混血文明——西域文明。它既是东西方文化的双向奔赴,也有印度文化、粟特文化、波斯文化的主动参与,但它始终是以中华文化为主导的。如果风姿独具的西域文明是花,那么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就是它的根。对于这一点,作者表现得十分清醒。因此他说,这次写作是一次“寻根之旅”。

譬如,在“龟兹双阙”中,汉琵琶是由汉朝的细君公主带到乌孙国的;而龟兹国的宫殿和礼仪,是龟兹国王绛宾与解忧公主的长女弟史结婚后,到长安住了一年,回国后仿照汉制建立的。在“尼雅四锦”中,没有汉朝细眉公主将蚕种偷带出来,就不会有精绝国的丝绸业,而她所绣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臂,不正是对祖国的深情祝福吗?

只有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与历史活着,这个国家和民族才活着。借助虚构的或写实的、浪漫的或现实的、感性的或理性的、自然的或印象的、魔幻的或荒诞的、悲怆的或戏谑的笔触,书写自己的文学原乡,应该是每一个作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据作者介绍,这部书,经历了三十年的构思和积累,六年的创作,伴随了他整个的创作生涯,可谓倾注了全部心血。

(高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