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的希望及泯灭
世事艰难。那年头,不光雇员,就连老板也很难撑下去。
第五大道上的店铺房租是纽约最贵的。工艺品店的这个店面一个月就要四万美金,隔壁还开有一家电器商店,得卖掉多少丝巾、台布和电子相机才能付清房租啊。在店倒闭之前,我一直努力寻找更好的工作。同时,马总的公司已无业务可做,资金更是匮乏。我建议赶快停止不断花费的来往通讯,他本人必须出去找个实在的工作。即使去麦当劳卖汉堡包,每天也有真正的现金进口袋。他听了我的话,找到了一个华人果菜公司购买员的差事。虽然每天半夜就得起来开大卡车出去为批发商买菜,每月至少能有两千元的稳定收入,可养活一家子。而我也就不在那家公司浪费时间了。
我在工艺品店里工作时,遇到一个机会:有一家卖监控设备的德国公司想在纽约开设分公司,要找个办公室主任,我去应聘了。那个德国老板见我有英商驻上海办事处工作的经验,就聘用了我。我要和老板一起物色公司地址,招聘营销人员。于是我向店老板辞职并感谢他这一年的照拂。同事们和店经理都为我找到办公室主任的工作感到惊奇。我离开时还暗自念叨《三国》里的诗句:“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作者在德国监控设备公司纽约分公司任办公室主任
我终于不用找工作了,反过来,我和老板开始招雇员。我还找了马总的叔叔。他请来的中国装修队按要求打造了展览柜、食品室和水斗等,价钱低,效率高。
但老板的做派是手脚大,他的理论是 “你分生意给人家做,别人有机会也会回报你的”。所以我们自己不存货,全存到长岛的仓库公司。一有生意,也让那个公司代为出货。仓储代寄都需要钱的啊!再有,他请了曼哈顿中城最贵的一家会计公司为我公司做账。虽然每季度有专人来做账,但随之而来的账单也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想起哪本书里看到过:“你是请了一个昂贵的保镖看住你的口袋,殊不知也是这个保镖掏空了你的口袋。”凡是有人打“800”免费电话进来,公司立刻就把精致的产品目录寄出去。买的人毕竟不多啊。所以四年不到,公司是入不敷出。
各方压力袭来,使原来就有心脏病的老板彻底垮了。原先他的医生对他说,你赶快退休,买条汽艇钓钓鱼,休养度日。可他宁可把买汽艇的一百万再赌一次,把公司开到纽约来,以期打开生意局面。不料一百万三四年就用完了,他壮志未酬身先死,空留寡妇儿子关公司。不久,德国派了律师来,委托公司的经理卖掉了公司和存货,我发现自己又在找工作的行列里了。
不如意事常八九
记不清去过多少次面试。由于求职的人多,许多公司的招聘主管变得越来越挑剔,有的见我穿着西装和长裤而没穿套裙觉得着装不合适,不要;有的见我履历里不断改换工作觉得此人不断跳槽,对公司不忠诚,也不要。我心想,谁不想在一家实力雄厚、福利优渥的大公司一直干到退休啊!的确,如果把每家我做过的公司都写在履历上,看起来我就像有一百岁了。每个公司都做不长,能怪我吗?人生有多少不确定因素啊!后来我决定只挑主要的写,忽略一些短暂的经历。
还有的公司要求表格上写明年龄、婚姻状况等。我那时已是四十多岁了,跟年轻人竞争不占优势。我对招聘面试人说:“美国的劳动法规定,雇主是不可以问年龄和婚姻状况的,否则就有歧视之嫌。这些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虽然他们提出的关于船务代理方面的疑难问题,我写的三点处理方案,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有经验的,但因被我告诫一番还是不爽,没要我,又浪费了我一天的时间和来回的地铁费。
离职只为更好地入职
离开了德国公司之后,我深切感到,仅有以前的经验找工作太困难了。如今会电脑的最吃香,网络开始盛行。自己虽然以前学过些电脑知识,但还不够。不如干脆乘此机会好好学电脑。
于是我在一家中国人开的电脑培训学校选学了微软专业证书培训班。学习是全天制的,要好几个月,考出证书才算结业。六本厚厚的书,看完,理解,记牢,真是辛苦。从前学文科的我,现在硬着头皮学理科,把电脑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拆开来再装上,真的很难。有时自己对着一本书看了半天,发现眼睛还停留在那段章节上,没有领会。
考试日期将近,我心里急得要命,想到利用失业全日上课,是为了更好地杀入职场,就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终于,四个月后我考到了微软专业证书!
可是,当时美国报纸上招聘要求到处写着:一定要有三年以上电脑经验。因此我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不由想起当年里根在面试电视台主播人时,也因过去从来没有做过主播人而被人回绝。就在下行的电梯关门之际,他还在大叫:“没有第一次,哪来的经验啊!”终于被一个有权力的人听见了,就录取了他。后来他干得好好的,还当了美国总统。
又当了一次秘书
由于每所电脑学校都要统计上了培训班后有多少学生找到了工作、比率多少等,学校也短期雇用一部分学生,以提高这所学校的就业率。我结业后被看中,做了该校校长的秘书,同时可以在外找工作。
以前我看到校长的秘书经常换,还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直到干起来才知道,原来校长嫌他那个也在学校帮忙的老婆色衰无趣,一直喜欢对其他女子下咸猪手。
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哪那么容易中他圈套,于是总是借故离开他那个灯光幽暗的校长办公室。他一直没有得手,我心里也做好了被辞的准备。还好,他等到过完了中国年才辞退了我,既不影响他学校的就业率,也为了封住我的口。他让我再在他的学校里任选一门培训课,不要钱。我就又选了一门电脑课。就这样,我有了更多的电脑学习机会。
我的峰回路转
一天,在地铁里,忽然有位女子认出我是她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同届同学。异地相逢,不禁喜出望外。她在曼哈顿下城的一家非营利性的社区服务公司做财务顾问,有点话语权。经她介绍,我终于得以进到这家公司的IT部门做电脑维修员。于是我就硬着头皮上班去了。
我的上司是个白人小伙子,人斯文,爱面子。本来只有他一个人顶所有的维修,我一来,他就升为“部门经理”了。公司一共有四五幢大楼,一个电脑实验室,供老年人或课后的孩子来实习电脑。一般在讨论了要修的电脑后,就由我先去要修的电脑所在大楼看看修修。如修不好或不知什么原因再打电话找上司更改方案。我在观摩学习他的技术的同时,也提高了自己的能力,所以多数的问题我都能对付。
就是不知什么原因,整个公司的网速都很慢。小伙子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就决定有些重要部门的电缆由我们亲自接一遍。这就需要把大楼的塑胶天花板一块块地掀起,把网线用一根尼龙棒固定,再穿过去,从另一头拉出来,再穿相邻地区的天花板。
这小伙子的等级观念还很强,认为自己是经理,不干这种粗活。他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把尼龙棒交给我后,就在旁边看,也不来搭把手,或到另一头去接应。我也不怎么娇生惯养,就一人爬上梯子在天花板上走线。有一次,梯子忽然失去平衡,慢慢地往右滑去。旁边的人都惊呼起来。我毕竟是从前打乒乓的,反应还是蛮快的。就在梯子倒下前,我已跳离了梯子,在地上蹦了几下,没事!那些老阿姨们舒了一口气,说你一个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事,纷纷看向那个小伙子。我也有点怪他不来帮扶梯子,不算个好的合作伙伴。想着我在该部门也工作了一年,有了一定的经验,再留在这里也学不到多少本事了,工资又是比较低的,我得要更上一层楼了。于是我又悄悄开始找IT维修工作了。
作者在讲解隐藏摄影机
那时节,对电脑维修人员的需求还很大。我在中城更好的地段找到了相似的工作。人事科科长告诉我是多少工资,这回我会讨价还价啦。我说:“我全脱产学电脑前就差不多有这点工资了。现在学了电脑还是这点,是不是不太公平啊?”他想了想,又给我加了两千。我这才满意。
人生再次抹到零
这是家市立的医保公司,参保人全到纽约市的各家医院看病。除了占了中城一座大楼的整层楼面外,其他地方还有分部。IT部门经理和维修部组长都不干具体活,组里一共四人,一个白人青年,一个西裔青年,一个巴基斯坦人加上我。大家都很忙,电话一来,就要出修。我还接下了最乏味的为每个新进来的或换电话的人在服务器上设置的活,加上每天下班后的数据备份的活,弄到每晚七点后才能下班。
本以为此生可以安稳地在这个公司终老了,不料一个事件打碎了我的美梦。
公司的一个分部有台电脑,声称速度很慢,操作不便。组里的人都懒得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修。虽然我的耳边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多做多错,不要去修”,可当时我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告奋勇去了。临行前,组里那个白人青年跟我献计说:“要是网速还是慢,修不好,干脆把电脑抹掉重装一遍,会快很多。”我记下了。
到了维修点,果然查不出毛病所在,我也没招了。就用了同事的建议,重装了系统和软件。不料第二天,营销经理打电话来,他那台电脑不是工作子机,而是独立的电脑。里面有不少客户数据,全部被我抹掉了。他们居然没有备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一抹,把我个人占全组百分之四十七的维修率也抹掉了。
“如果当时也坚持不出修”“如果没听那白人青年的建议”“如果马上去上下打点,解释通融,说不定可把事情撸平”……没有如果啦!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犯了错只有自己承担责任。营销部的经理原先就对维修组拒绝指导他怎样使用掌上机怀恨在心,这下可有报复机会了。他总给IT部门经理施加压力。而IT部门经理也为了表示他赏罚分明,就终止了与我的合同。人生再次抹到零。
无形的潜规则
这以后,我又陆续干了两个公司老板的秘书。
美国的劳动法规定,不能长期把雇员算作试用期,三个月之内,你必须要决定该雇员是否称职。如是,就一定要为其买医保,提供雇员其他的福利等。由于很多老板不愿意为雇员买医保和福利等,就流行这样的潜规则:只雇三个月,到时候找个理由让其走人。然后再雇一个,周而复始。作为雇员,也心知肚明。如不是非你不可的人才,也准备拿了三个月的支票再改换门庭。
我又在一个犹太人开的纺织品进口代理公司,取代一个要走的中国小伙子。他做单子的速度不在我之下,电脑操作比我还快。他是绝对称职的,只不过三个月时间到了,他也识相地找好了下一家公司。我们俩相视一笑,互道珍重。他和老板也算好聚好散。
这个犹太老板八十岁了,还在和一合伙人开公司,勤奋异常。每天也故意把我的劳动时间拖长到晚上七点半。这个单子一定要打出来,那份样品今天一定要寄走。没办法,三个月内,只好任他压榨。我一直记得他告诉我的话:在纽约的所有公司,只有百分之十能撑过三年,又只有百分之十的公司是盈利的。他的老爸也是九十几岁才退休的。想起我过去的那些公司,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如果不是兢兢业业,精打细算,克扣盘剥,恐怕也不会盈利。
正在三个月快到时,我得知我爸爸回国探亲时发现生了肺癌,又并发了胆囊炎,紧急开刀才救回了性命。我得回上海等他稍有好转后再把他带回美国。我顺势向老板辞职,他正好借坡下驴,和我拥抱道别。
我在上海租房照顾我爸爸五个月,才把他安全带回美国休养。但回纽约后,不管我怎么努力,九个月内就是找不到工作。正当我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这段时间就陪伴照顾老父时,来了个中介公司电话。问我想不想到联合国做IT数据管理员的工作。我答应了。
联合国总部的长期员工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第十三份工作。进了联合国,一切又重新学起。
作者在联合国大堂和平鸽旁
由于只是IT顾问,不能享受联合国长期员工的福利和退休金,没有一年六个星期的假期等,我想到了去争取长期员工的位置,拿着联合国工作人员资格考试的模拟考题对着秒表反复练习。
两年后,IT部门的经理说,有一个长期员工的空位,你们这些IT顾问谁能过分数线,可优先得到那个职位,于是我的领导鼓励大家都去考。一共有五人报名,三个是美国当地读书长大的男青年,一个是中国广东来的男青年,而我已是54岁了,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且我已经失败过一次,离分数线还差六分。
再次准备考试的这段日子真的很煎熬。考试终于揭榜了,五人中只有我一人过了分数线,只多三分。我拿到了那个职位,几年后干上了IT设备的购买代表。这是我工作最成熟最出彩的八年。
作者与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合影
作者在联合国安理会会堂
由于我的精打细算,公平招标,用同样的钱买到更多的高质量的电子设备和用品,受到大家的好评。可惜,根据相关规定,像我这样的人员,到62岁就必须退休了。我也很遗憾,正当自己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谢幕的时刻却已到了。尽管部门领导很想留我,但联合国有严格规定,手续繁复,只好作罢。
作者在联合国总部工作
由于我出现了不少老年病:失聪、骨质疏松、白内障、经常腰肌劳损等,我有幸在社安局申请到了残疾金。这就意味着我在62岁时可领取67岁时的全额社安金。这样,我就没有必要为最后的5年再到职场上去拼杀了。
往事如烟。如今我早已退休多年。回顾我的求职历程,艰辛坎坷,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称心的长期的工作,直到进入联合国总部。我也梦想过开个自己的公司,但环顾四周,成功率不高,赔本的可能性倒不低。我父母都是职员,讲究提高自身的本事,富贵不在险中求。这好像也是很多上海人的想法。我的一生不算成功,但也没有冒险,总算谋得了一个安度晚年的筹码。如果让我谈谈在美国的生活,我会说:“不容易。”真所谓:
在美求职多彷徨,
海外谋生太沧桑;
二十八年闯荡史,
左携自尊右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