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在大饭厅的一次公开演讲中，他激动地反驳：“马尔萨斯姓马，马克思也姓马，我是马克思的马，不是马尔萨斯的马。”
原文 ：《可敬可亲的马校长》
作者 | 华东师范大学 赵修义
图片 | 网络
对小辈后生的厚爱和礼遇
初次见到马寅初校长，是在1955年除夕之夜。
聚餐之后，我们都涌向大饭厅，等待新年的来临。意想不到的是，当钟声响起的时候，年过七旬的马寅初校长登上了舞台，用他那绍兴官话，一开口就是“兄弟向诸位拜年”，“刚刚参加周先生（指周总理）举办的晚会，来迟了，抱歉了。”
开始很惊讶，回去品味，我才悟出老校长对我们这些小辈后生的厚爱和礼遇。后来发生的事情，加深了这个印象。有一次，马校长请农业部部长廖鲁言给师生作报告，他在简短地说明农村和农业的重要性之后，对大家说，我也要学习，我耳朵不好，我要面对着廖先生听他的高见。接下来，他就搬动椅子，转过身来，面朝廖部长，一直端坐到报告结束。
同马老的近距离接触，更是令人感受到忠厚长者对学子的厚爱。记得在1957年的春天，整风运动开始，号召学生积极参与，各式各样的会议很多，后来又是大字报又是辩论会。我们年级的一些同学还受上面的指示，办起了油印的小报，常常要熬夜，白天上课没有精神。我们班上几个少不更事的同学，给马校长写了一封短信，说为了更好地参加运动，能不能停课或者减少一点课程，等运动过去，我们一定会努力学习，也学得进去了。马校长接到信后，马上约我们到燕南园1号——他办公的地方去谈话。
低年级学生的一纸信笺，竟然会被部长级的大人物如此重视，亲自约见，让我们不胜惶恐。
一进门，他的司机就笑嘻嘻地把我们引进客厅。落座以后，马老亲切地对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你们都很年轻，年轻的时候就是要珍惜时光，好好读书。他指着司机说，我对他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车要开得慢一点、稳一点，我年纪大了，千万不能出事，我希望长寿。另一个就是学习、读书，我给他布置作业，还要检查，不时要考考他。接下来，他谈笑风生地讲自己如何经常爬山，如何轮流用冷热水洗澡，锻炼身体，争取多活几年，多做点事情。他还讲自己解放之后一直在学俄语，年纪大了学得很慢，常常学了又忘，不过还是要学。说完俄语，他又岔开话题，说现在留学生越来越多了，众口难调，留学生食堂做什么饭，成了一个难题，他决定就做一种俄式大菜。因为那年来了许多苏联留学生，留学生中他们人数最多，这是大局。“你们想事情也要想想大局，这么大的学校要是停了课，那还像话吗？”
马老循循善诱的这席话，说得大家心悦诚服，我们由衷地向马校长致歉，不该用这种事情让校长费心。
同窗老友朱贻庭也讲过一个故事：“1956年春，学生会组织去八达岭春游，当时我不知怎么的当上了北大学生会副秘书长，负责组织并带队，学生从中关村车站上车，临开车前，马校长突然出现了，他是来送行的。当时我是美术社成员，一见到马校长就抓住机会拿起画本给马校长速写。马校长见我画他，于是认认真真地在离我10米远的地方摆好姿势，一脸笑容，让我画。这个印象我终生不忘！”
我一定要给青年人树一个榜样
马校长不喜欢对学生训话，没有听到过他对学生说你们该如何如何之类，他反倒是将自己置于一个与师生平等讨论的位置。有段时间这位曾经留美的经济学家专注于人口问题，以学者身份在大饭厅举办了几次演讲会，申述自己的见解。我们下课后，赶紧跑去听。饭厅里挤满了站立着的学生。
在大饭厅的一次公开演讲中，他激动地反驳：“马尔萨斯姓马，马克思也姓马，我是马克思的马，不是马尔萨斯的马。”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难忘。那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系里通知我们年级和经济系的师生一起到哲学楼的阶梯教室参加批判会。批判的对象就是国务院任命的堂堂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
一连串的批判发言，除了几位学生、教师，经济系的总支书记也亲自登台，把马老的生活琐事（如出差去杭州时，因牙口不好，喝了点鸡汤，觉得鸡肉咬不动，就叫人撤下去了）上纲上线。那时还算讲点礼貌，让这位七旬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作答。
老人家心平气和，对那些人身攻击不置一词，对那些读出来的批判稿的内容也没有反驳一句，而是用十分平和的语气对发言的青年教师和经济系学生说，我的那些经济主张是有根据的，我是人大常委会的委员，我看到的材料你们是看不到的，我看到的文件，包括许多中央领导人的讲话、报告，你们也是看不到的。你们还年轻，以后会明白的。
最后他有点激动地说，一位抗战时期救过我命的老朋友对我说，只要你认个错，不再说这些东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一直很尊重他，也愿意听他的意见，但是想来想去，这一次，我不能听了。因为我已经老了，其他的都已无所谓了，我一定要给青年人树一个榜样。
哪知道这次会后，就有班干部对我们说，上面有意思让我们到燕南园1号马老的办公处，去贴要求罢免马寅初校长职务的大字报。想起年迈的马校长毕生始终在为国为民思考和呼吁，想起忠厚长者对我们的关爱和谆谆教诲，想起他对批判他的年轻人还是那样的宽厚，我们怎么忍心去做这种事情？尽管经历了多年的运动，大多数同学还是借故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