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要种在瓜墩上 | 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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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茂 摄于上海愚园路

我的村子叫冯家塝,1954年大水,许多人家都淹了,村子里十几户人家没淹。地基高,畈上的稻田变成了汪洋,村子还在塝上。塝,田边的土坡。

父亲说,那时全村也就几排土坯草房子,每家每户房子都很小,弟兄分家,盖房子还是连成一排,屋前有伸出去的檐,同一排的人家从这家到那家串门,下雨天不湿鞋。前后两排人家挨得很近,家家都没有后窗,屋里光线很暗。

祖父说,别看现在一百多口人,好多年前,冯家塝就一家人,一个怀县的卖油佬,带着家人,在这块高地落脚,后来他生了好几个儿子,有的种田,有的杀猪,有的做瓦匠,这些人留在冯家塝;还有一个继续卖油,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我记事时,村子像树一样开枝散叶,有二十多户了。祖辈是老弟兄的相对集中居住,村子中间有一块高地,我五六岁时在高地上玩耍,觉得这就是一座山,山的四周分布着五六户人家。夏天大家在山脚下的竹凉床上睡觉,冬天只要不是寒风刺骨,有月亮的晚上,一群孩子在山上开始捉迷藏,先是簇拥一团,各人伸出中指,被个头高的孩子一把握住,然后大家一起唱歌谣: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丈六尺高。

骑白马,挂腰刀,

走到城门招一招。

城门高不高?

高!

唱到最后一个“高”字时猛地顿住,大家在那一瞬间将手指抽走,四散逃去,山的四周有稻草堆、高粱秆、葵花秆,有房子和猪圈之间的小巷子,很快找到合适的地方藏好。总有一个反应慢一点的孩子,手指被高个的孩子握住了,他就是“捉”,其他人都是“贼”,他必须找到一个藏着的人,一轮游戏才算结束。如果有人在最后一个“高”字未唱出提前抽离手指,他就是“捉”。

有时候,藏得太紧,剩下“捉”一人在旷野里手足无措,这时藏起来的“贼”要学猫叫,释放一点信息。

只有大胆的孩子会躲到北面的树林里。

那边是老坟地,坟头光秃秃的,有些土块还陷下去了,不知道是哪些祖宗的坟。村庄的历史靠老爹爹讲解,老爹爹讲不清楚的事,就成了视野之外的古史。白天我们在树林里玩,看到一个葫芦芯。葫芦瓢剖开来,里面是瓤子和籽,葫芦嫩时,这些瓤子跟瓜瓤一样软,葫芦老了,瓤子硬化成一个球体,就是葫芦芯。我们将葫芦芯从坟头往下踢,踢来踢去玩,突然有人发现,葫芦芯上有几个洞,不对,这不是葫芦芯,这是人的头脑壳。

是村子里我们没见过的老祖宗的头脑壳。大孩子说,不能踢了,捡起葫芦芯,送到坟头那个塌下去的洞里。

村子中心的这座山是祖坟山,有两三家的宅基地大。最高处不过一米,光光溜溜,没有一根青草。往村子东边的菜园走,路上也是坟。这些坟上是有草皮的。年深月久的草皮,牵牵绊绊,从坟顶到四周。草皮太深,里面有蛇,这种地方我们是不去的。草皮浅的,秋天可以去玩。

南瓜就长在这些坟地上。

菜园土质好,成块的地,一畦辣椒、一畦茄子、一畦萝卜,网瓜(丝瓜)要牵藤,葫芦、豆角要搭架。祖母说,南瓜要种在瓜墩上,藤好往四周爬;种菜园里,别的菜就翳掉了。

祖母跟我说,别玩水,我到瓜墩去一下。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高高的墩子,四周码满了黄澄澄的南瓜,瓜墩是南瓜海洋里的一座孤岛。

瓜墩在哪里?

坟山上。

坟山向阳,沥水,适合南瓜生长。长满南瓜的坟山就是瓜墩。

种子点在坟脚下低洼的地方,那里潮湿,发芽快。春天点下去,几天工夫,就出芽了。豌豆、蚕豆、黄瓜、葵花发芽的时候,和南瓜一样,都是歪着脑袋顶两片叶子。太小了,太柔弱了,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一片。

一两天之后,舒展成有叶片的幼苗,一周之后,就开始牵藤了。一枝瓜藤可以长到几丈长,最长的可以绕道别的瓜墩上,将几座坟联在一起。坟和坟之间的空地上都是瓜藤。我摘过瓜藤,里面是空的,摘断了不要紧,瓜藤挨着地就能生根。这时,南瓜变得有力量起来,顺藤摸瓜可以;顺藤摸根,你会迷路。等到瓜墩上长满了南瓜藤,人在南瓜面前,成了弱者。从它发芽的那天起,人就要给它施肥浇水驱虫,要等它开花结瓜,还要防止出了圈的猪啃了它,要提防它长在一个低洼的地方被水泡烂,要把它记挂在心上。南瓜呢,撒野似的生长,想牵藤到哪里就牵到哪里,有风和阳光的地方,瓜藤就像海水一样铺开。

夏天到了,它开黄花,花瓣很大,像个喇叭。刚刚结出的南瓜是青绿色的,中间有细细的黄色条纹,大小、样子跟青皮蛤蟆一样。

“我也要去瓜墩,我喜欢南瓜。”

祖母说,“把我的桃树拐棍拿来,前天我看到瓜墩下有条一丈长、碗口粗的乌蛇。”

“瓜墩不是一个高墩吗,没有蛇。我要去玩。”

“不长南瓜、不长草,蛇就跑了。长满了草,又有南瓜藤,蛇就从坟地里面爬出来。好好看家,等奶奶回家给你编毛狗。”

我隐约知道祖母是哄我的,但是,也说不定。我见过坟地里的蛇。它盘成一盘,坐在坟头上,睡着了,它没有看到我,我跑得比蛇快。一溜烟我就跑回家了。

“蛇不是跑,是‘犁’,射箭一样快。”祖母拄着她的桃木拐棍上山去了。她是小脚,真的碰到蛇,她怎么跑也跑不快。但是桃木棍可以把蛇打走。我这样想着,也就放心了。我开始用细竹丝穿老豆角里的豆粒,串好豆粒的竹丝,放在开锅后的米饭上蒸熟了,最好吃。老豆角的皮已经不能吃,放在猪食吊罐里煨烂,猪喜欢吃。

小时候,稻米总是不够吃。祖母有办法,她一个瓜墩上结十几个南瓜,一个南瓜七八斤重,两个瓜墩的瓜,就是顿顿吃南瓜,也够全家吃上一个月。“瓜墩不算进田地面积,也不算菜园面积的,这是祖老爹在赏饭吃。”祖父说,“红芋都不行,红芋要种在地里,算面积的。”南瓜长在坟头,队长总不会跑到人家坟头上扯掉南瓜藤,他最多去偷摘一两个南瓜。祖母说,“就当作猪啃了,多着呢。”

南瓜真好看,青皮时也可以吃,黄皮时也可以吃。有长的,像葫芦;有圆的,像西瓜。有的南瓜香甜,有的南瓜粉糯,放在饭里煮,饭和瓜都熟了,沿着铁锅底,铲起米饭,覆盖在熟透的瓜上,揉碎的米饭和南瓜充分融合在一起,就是甜蜜的一团。

“我要天天吃南瓜饭。”

“好吃的东西,也不能顿顿吃。”祖母说。

“天天吃南瓜,会胀气,皮发黄。”祖父说。

“胀气是什么?”

“肚子鼓鼓的,不想吃饭;舌头还会生疮。”祖父说。

为什么好吃的东西还埋伏了陷阱,南瓜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

天冷了,南瓜还堆在堂屋里的桌子底下,还有一座小山。祖父说,不要碰破它的皮,到来年春天,都不会坏,味道跟从瓜墩上刚摘下来一样鲜甜。

我有时馋了,扫地时钻到桌子底下,说,“这里有一泡鸡屎,都干了,你们大人都没看到,我来扫。”鸡屎扫出来了,瓜皮也被我顺便碰破了。祖父赶紧将破皮的南瓜拿出来,洗了,切了,寒冷的冬天,房子里果然有果实香甜的夏天味道。

南瓜煮成了瓜饭,瓜瓤里的南瓜籽放在窗台上,晒干了,可以炒熟了吃。人种南瓜,是为了吃。吃它刚生的瓜藤,吃它结出的果实,吃它果实里的籽。

如果没有人来吃,就没有人来栽培,南瓜在旷野里也能生存,它结的果实可能被其他的动物,野猪、大象、鸟类吃掉了。吃掉的瓜籽会随着动物的粪便,带向遥远的地方,继续落地生根。

南瓜是脆弱的,渺小的,但一粒籽就能爬满整个瓜墩,结出一两百斤南瓜来,它又是难以估量的泼辣、强劲,我常常盯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瓜藤,伸出软软的触须,看上去柔弱无依,实际上,它在风里面冲锋陷阵。

稻田上方的冯家塝,现在还是一个小村子。这个村子里的人,如今大都生活在村庄之外,最远的已在大洋彼岸落户,比瓜藤爬得更远,更长。

种南瓜的祖父1995年谷雨天、南瓜刚长藤的时候辞世;1999年除夕前,南瓜堆在桌子底下的时候,祖母离开我。那时我已经远离故乡,春节返乡,坟上只有枯草,即使村子里还有南瓜在坟头上生长,冬季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祖父祖母的坟在村子东北边的棉花地里。坟上长满了巴茅,家里没有人懂瓜墩的事。我到姐姐家去,她已做了祖母,在她家东边山头的棉花地头,姐姐种了南瓜,原来南瓜哪里都能生长啊。

我的村子早就从老宅基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原来宅子四周的杉树林、桃园、棉花地,现在都盖了两三层的楼房,外立面统一喷刷了真石漆,比城里的楼房还漂亮。我们捉迷藏的那座小山已经取土削平,变成了几户人家院内的水泥地坪。没有了葵花秆、高粱秆、猪圈,现在捉迷藏都没有地方了。水泥路通向家家门口,太阳能路灯将村庄照得如同白昼,你往哪里藏?

坟地被圈进了人家院子里。我和父亲,春节给父亲的祖母上坟,坟就在隔壁人家的院子里,这户人家在坟头上堆了草堆,草堆下是一摞摞干柴。他们早就用电磁灶和液化气灶了,这些柴堆一年一年堆在这里,只剩下象征意义。

坟,原来在村外,就是祖母的瓜墩。秋天,坟头上瓜藤渐次枯萎,金黄色的南瓜叶落瓜出,那时的坟比这高很多,我爬上坟顶,帮祖母去摘那个最大最长的南瓜,根本搬不动,我将它从山顶推下去,南瓜呼啦啦滚下山来,没有一点损伤,祖父将它收进箩筐里,一个瓜墩,祖父就挑了两趟。

南瓜是金黄的,有些还带有红色。我想起祖父母,那是一些金黄色的日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作者:冯渊

文:冯 渊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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