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玉树之名 ——一个管鼻蝠属新种在三江源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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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018年,科学家在玉树市的巴塘河发现一种新的管鼻蝠物种,命名为玉树管鼻蝠。

02该物种颅齿部形态和遗传学上与同属其他物种存在显著差异,被认为是管鼻蝠属的一个新物种。

03除此之外,玉树地区深切河谷中的金露梅灌丛与大果圆柏疏林为管鼻蝠提供了理想的觅食场所。

04最终,该研究于2024年10月23日在哺乳动物学期刊Journal of Mammalogy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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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2018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在流经玉树市的长江上游支流巴塘河进行欧亚水獭调查时,在河岸边一山洞入口处(海拔约3770m),发现一正在冬眠的管鼻蝠个体。该个体倒贴于岩壁凹陷处,体型明显小于目前已知其他管鼻蝠物种,头体长仅30.44mm,体重4.6g。此后,山水联合广州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等科研单位,对该样品进行了进一步研究与分析,发现该物种颅齿部形态以及遗传学上与同属其他物种存在显著差异,最终确认该样品为管鼻蝠属一未被科学发现的新物种,根据发现地命名为玉树管鼻蝠Murina yushuensis Han, Csorba, Wu, 2024),论文于2024年10月23日正式于哺乳动物学期刊Journal of Mammalogy发表。下文是这一新物种的发现过程。

2018年3月,我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玉树工作站,负责巴塘河流域的欧亚水獭调查工作。玉树地处巴塘河和汇入其中的扎曲河汇合之处的三岔河谷当中,而我当时的工作便是沿着这三段河流,徒步寻找欧亚水獭的痕迹与适合布设红外相机的地点。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沿着巴塘河进行水獭样线调查。这条河流是我在玉树最喜欢的一段——巨石散布在山谷底部的河岸两侧,而其间则是针茅形成的茵茵草地,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温暖却并不温驯。在这条河的一边,是214国道驶出玉树的一段,而它也是从玉树往返于机场的唯一通路,车来车往,异常繁忙;在这条河的另一侧,则是一片连绵的山,虽在高原之上难称得上雄伟,但却陡峭险峻,皮黄色的山体上杂生着金露梅灌丛与大果圆柏疏林。公路和大山之间,便是奔腾向前的巴塘河,三十多公里后便扎进了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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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塘河,一边是险峻的高山,一边是繁忙的公路  摄/ 韩雪松


我就这样沿着河流与大山间狭窄的河岸向玉树方向徒步前进,直到被一处向前插入河流当中的山体阻住了前路。前伸的山体向一堵墙一样让河水绕行,水面上风化碎裂的黄色岩体上点缀着橙色和黑色的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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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体上着生的地衣 摄/ 韩雪松


我脱下鞋袜,挽起裤腿便准备贴着“墙面”,蹚过这一段消失的河岸。三月的玉树,河水仍然冰冷刺骨,但是却也麻木了脚底,使得河底石块的尖锐棱角也没有那样令人难以忍受。走到中央时,原本及膝的水却慢慢变浅了,从水下升起的石头就像台阶一样把我引向了一个山洞,正在这水中山体的中央,黑黢黢地面朝着河水。这是一个半人高的山洞,洞口还算宽阔,可稍往里却突然收紧了,像一个喇叭洞口处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当中叠摞的三五块很大,最上面的尖尖上水獭的粪便累成了小堆。我赶忙拍照打点,并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红外相机布设在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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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隐秘山洞 摄/ 韩雪松


忙完这些后,我拿出手电照向洞穴深处,顺着光束看去,发现里面似乎很深,可爬进去后除了看到些蛛网和草木碎屑外,并没有什么发现。正当我再次脱下鞋,准备从剩下的一半河流中蹚出去时,忽然发现洞口石壁上的一处“黑褐色地衣”有些不同——大概一个红枣大小,准确地镶嵌在了一处石头中的凹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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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地衣”  摄/ 韩雪松


我向前凑到了双眼能够聚焦的极限,鼻子几乎要贴到墙壁,可是除去短短的、隐约起伏的毛发外,我完全没法判断它究竟是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戴上手套,伸手去杵了杵它。就在这时,原本静止的“地衣”突然活了过来,它仰起头——却倒立着——愤怒地向我嘶吼。

不停嘶吼的“地衣”  摄/ 韩雪松


是一只蝙蝠。


我惊呆了。缓过神后又觉得这太有意思了,但又有些内疚扰了它的清梦,便赶紧拍了视频,迅速地蹚水离开了。晚上回去,我把视频发给了国家动物博物馆的张劲硕馆长和一些懂蝙蝠分类的朋友,得到的答复是这是一只管鼻蝠,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正在冬眠。管鼻蝠(Murina spp.)是蝙蝠科(Vespertilionidae)中的第二大属,是一类主要分布于东洋界的小型树栖蝙蝠。目前在该属被发现的40个物种当中,有超过一半是在过去20年中被发现和描述的,而中国也正是这一类群多样性最高的国家,已经确认了21个管鼻蝠物种的分布——考虑到当时在三江源区域内还没有管鼻蝠的记录,我实在是应该收集一些信息来明确这一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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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鼻蝠的管状鼻示意(Murina leucogaster

/ WikiCommons


可是,当我第二天重新返回这个洞穴,希望弄个明白时,却发现或许是怕再被人叨扰,或许是已经终止了冬眠而回到树上去停栖,这只蝙蝠已离开了这个河边的隐秘山洞。再往后,我也就从着河水继续向前,去完成剩下的水獭调查,而这只蝙蝠连同那个喇叭一样的山洞,也就一齐被抛在了脑后。


一直到9个月后,2018年年末,当我再次沿着巴塘河边的水獭调查样线重新回到这里时,令我倍感意外的是——同一个山洞,同一个洞口,甚至是同一块石头的罅隙当中,这只蝙蝠再次把自己嵌进了石壁当中。于是这一次,我把它带回了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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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管鼻蝠  摄/ 韩雪松


虽然说模式标本的采集对于一个物种的发现来说几乎必不可少,可因为当时并不清楚这只蝙蝠的野外种群如何,因此最初的计划是将它带回工作站,拍摄、测量和无损伤取样后再带回原处去放归的。为此,我特意用巧克力的盒子和筷子制作了一个供它攀附的装置,并在里面提供了淡水与葡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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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很快适应了盒子 摄 /韩雪松


起初,它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应激和不适,在刚放进去后的几分钟内便自己倒挂在了杆子上。从这个角度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是一只成年的雄性个体,而且在倒挂时它还会使用尾部辅助攀附在树枝上(这一点实在有趣)。当晚,我和山水的同事董正一测量了它的体长体重等参数——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体重仅有4.6g——并打算在第二天一早直接带回原处采样并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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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的脸部特写 摄/ 董正一


可令人遗憾的是,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晚它还是死掉了。


于是,为了彻底弄清这只管鼻蝠的分类问题,我便请北京大学的陈怀庆博士采样并初步进行了遗传学分析,而测序结果表明这只管鼻蝠确实很有可能是一个从未被科学描述的新物种。然而,新物种的确认是一个复杂和严谨的过程,仅仅有分子生物学方面的证据还远远不够,仍需要同近似种进行大量的形态学方面的比较和研究。于是,我们便联系到了国内在管鼻蝠属物种研究上最为专业、标本收藏最为全面的广州大学的吴毅和余文华老师团队。


最终,在对样本进行了一系列分子生物学、形态学以及生态学方面的研究和调查后,各个方面的证据均支持,这一标本代表着青藏高原东南部与横断山脉北部相接处一个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管鼻蝠谱系


在分子生物学方面,根据使用COI基因的系统发育树重建,这一标本与从中国四川卧龙采集的M. aurata、从越南林同省采集的M. harpioloides、以及从中国广西底定采集的M. chrysochaetes形成一组(分支支持度为84),暗示了该组物种的独特生物地理历史。新物种在该组中处于第二基部位置(ultrafast bootstrap = 92),但与其他物种关系不密切;P距离在8.5%到19.8%之间,明确表明了物种级别的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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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管鼻蝠的系统发育树 (Wang et al., 2025)


在形态学方面,将该样本的外部和颅齿部度量同来自17个管鼻蝠属物种的127号标本进行主成分分析,结果表明在体长、尾长、后足长和前臂长等外部特征以及头和齿列长等颅齿部特征方面,该样本可以很轻易地同其他小型Murina属物种区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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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管鼻蝠的头骨与齿列 (Wang et al., 2025)


此外,当实验室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我们也在玉树同时开展了针对于这一蝙蝠的野外调查和社区访谈调查。结果表明,除去采集到标本的巴塘河谷外,附近还有另外两个山谷当中也一直存在有这种“小小的蝙蝠”分布,意味着玉树这种蝙蝠存在着稳定的种群从栖息地调查的结果来看,玉树地区深切河谷中广泛分布的金露梅灌丛与大果圆柏疏林成为了这种树栖食虫的小型蝙蝠理想的觅食场所,而在裸露的山体上因风化形成的大小洞穴也无疑为其提供了充足的越冬空间,使这一支独特的管鼻蝠谱系可以在千万年来熬过三江源高寒缺氧、食物缺乏的冬季,最终因群山的阻隔而演化成为一个新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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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处存在这种管鼻蝠分布的山谷,可以看到还是有很多适合其栖息的灌丛与树木  摄/ 韩雪松


终于,在几方面的证据的支持下,这一枚采集于三江源的标本被确定为管鼻蝠属的一个新物种,并按照它的发现地被命名为“玉树管鼻蝠 Murina yushuensis Han, Csorba, Wu,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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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2024年10月23日发表于哺乳动物学期刊Journal of Mammalogy


后记

回到故事最早开始的地方,那个兀自面对巴塘河的山洞中。2024年夏天,在一个雨后初晴,阳光明媚的午后,我重新回到这巴塘河边,希望拍摄一些这个山洞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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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巴塘河谷 摄 / 韩雪松


正在我当年脱下鞋子准备蹚河的那块石头上,赫然盘踞着一只红斑高山蝮,一种直到2018年才被发现的三江源特有蝮蛇(详情戳:新物种!三江源这条高颜值蝮蛇竟然吃「幺蛾子」)。我的出现无疑惊扰了它,几乎就在被我看到的瞬间,它便顺着石头与草地的缝隙,消失在了灌丛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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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斑高山蝮,2018年在三江源被科学发现 摄 / 韦晔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也就是说,当我们认为物种大发现的时代已经过去,类似于三江源这样“习以为常”的区域很难再给我们惊喜时——就在2018年,就在这座三江源最为热闹的城市的最为繁忙的公路边,一个不足5平米的山洞当中,竟然有两种脊椎动物,仍然没有被科学发现和描述。它们就这样在世界屋脊上的一个隐秘角落,在传统文化的荫蔽下,静静地生存和繁衍了千万年。

 

若同此想,在整个三江源,在这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之上,在这滋养了数亿人的江河之滨,在那些我们满以为了若指掌的山川河谷当中,究竟还有着怎样的草木和鸟兽,仍然生长在角落里,行匿于阴影间,等着在合适的时候,给我们以惊喜和振奋呢

 

最后,由衷感谢青海省林业和草原局、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玉树州林业和草原局以及玉树市政府对本研究工作的支持。本研究的野外工作获得华泰证券“一个长江”项目、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神奇物种大发现”项目以及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32370469, 32300363, 31970394, 32192421)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