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陶
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是在父亲离世那年。
那年我二十八岁,她一夜之间白了头,五十岁左右的母亲看起来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双眼睛暗淡无光,整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我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只觉得失去了父亲,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黑漆漆的晚上,我蜷缩在床上,听着母亲房里传来的低声啜泣,心脏像被刺穿一样,生疼。
我是在第四天的中午发现母亲不见的,早上还听到她房间里窸窸窣窣地响。我瞬间慌了神,大字不识的母亲能去哪里?头脑里闪过无数可怕的想法,身子一软,就顺着墙塌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传来,是二姨的声音,她告诉我母亲去了乡下她家住几天,让我不要担心。
没过几日,母亲便回来了,虽然还是消瘦不堪,最起码脸上有了些许气色。她随身带的尼龙袋子里装满了蔬菜,最上面的布兜里是几个金灿灿的还热乎的、香味扑鼻的玉米饼子。她絮叨着这几日在二姨家的种种,拿出玉米饼子的时候,她怔了一下,随口说道:“这是你爹最喜欢吃的了,每年这个时候新玉米下来,他就让我去推面。可惜,这个犟种没有口福,再也吃不了喽……”说着又呜呜哭起来,我也跟着掉眼泪,一时间,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我怕她再伤心过度,便赶忙擦了擦眼泪,岔开话题,帮她收拾起东西来。之后,她把饼子放在盘子里摆开,放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这是你最爱吃的饼子,新苞米面推的,你多吃点,保佑我们娘仨,你放心,我会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就是你这个老头子啊,一天福也没享了……”说罢,红肿着眼睛回屋去了。
母亲也确实照做了,这十几年来她用瘦小的肩膀挑起了剩下的大梁,直到我和妹妹顺利成家、生子。本想着她可以享几年清福,她却又忙碌起来:在破旧不堪的旧房子里养起了鸡,在门口仅有的巴掌大的地方种起了菜,而且对废品有着别样的执着。她总是叮嘱我喝过的瓶瓶罐罐不要扔,还喜欢收集快递箱,甚至买菜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都收集起来,最后一并卖给收废站,收入十块、八块不等。在我看来,这些钱还不够我一杯奶茶,但她却乐此不疲。我常常借着开玩笑的语气,宣泄我的不满:“你看你整的这些,都够开个废品站了,又脏又累,咱不要了不行?我给你二十。”她只是笑。
有重要事情的时候,母亲的电话是永远打不通的,去找,就一定在老房子那里,带着围裙、手套,忙碌着她的鸡仔,小菜园。只是我知道,她不舍得那个老屋,那是她和父亲从乡下到城里打拼下来的第一所“幸福驿站”。那些有粮票的日子,清贫却也欢乐。斑驳的墙面上,一砖一瓦都记录了她和父亲度过的岁月。后来条件好了,他们又凭自己的努力买上了楼房,可父亲却没能在新楼房里度过几天好日子……每每想到这,我总是无尽地悔憾。或许在那里,辛劳的母亲才有停靠的港湾,才会让自己的心灵得以歇息。
这几日,接到母亲电话,说老屋家门口那棵榆树历经风霜,枝条都掉下来了,小树般的枝条搭在了屋顶上,她费了两天才一点点拖下来。我一边心疼她一边抱怨着。那棵在门口长成参天大树的榆树是我出生时,父亲亲手种下的。我颤颤的问母亲:“妈,要不……砍了吧?万一再伤着人,就不合适了。”电话那头的母亲迟疑了许久,略带沙哑地说道:“好,砍了吧!”挂断电话,我泪流满面。我想,电话那头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