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二中学生表演舞台剧《海龟爷爷生病了》。黄陈美 摄
乡村学校的教学模式总围着城市“打转”行吗?与乡土脱节的乡村教育何以凋零?他们来自乡村却又瞧不起乡村,逃离乡村却又难以融入城市,教育该怎么办?乡村教育在乡村振兴中究竟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城市教育又该如何反哺乡村教育?9月28日-30日,第二届铁门关基础教育创新发展年会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简称“新疆兵团”)第二师八一中学举行。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农村教育实验专委会,以及活跃在全国乡村教育一线的校长教师500余位参会代表,以“新时代·乡村·教育·振兴”为主题,围绕教育强国与乡村教育、乡村教育中的教与学变革、乡村教育中的师生阅读等议题,展开了为期3天的深度研讨与交流。
01
真正让乡村容光焕发的是乡村教育
年会现场。杨坤 摄
“或许你会被眼下乡村宽阔的道路、漂亮的建筑所折服,但是真正让乡村面貌永远容光焕发的是乡村教育;真正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实现乡村振兴的还是乡村教育。”曾在四川省阆中市担任教育局长12年的汤勇感慨道。作为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农村教育实验专委会理事长,如何让没落的乡村学校走向复苏,一直是他关注的问题。
梁鸿的著作《中国在梁庄》一书令汤勇刻骨铭心。书中写道:“也许村庄的真正破败并不在那些内部的废墟,而是这学校的破败、荒凉,才让人感到了村庄的真正腐朽和行将消散。”汤勇对此深有感触,“乡村学校不仅是孩子们成长的摇篮,而且是乡村的精神高地;不仅是乡村文化的根脉,而且是乡村文明的火炬。”
汤勇相信,乡村社会本身是一个拥有巨大生活资源的场所,是一个最基本、最理想的教育状态,“当我们对活生生的乡土知识和文化视而不见时,就会培养出一批批来自乡村却瞧不起乡村、逃离乡村却又无法彻底融入城市的‘候鸟’,尴尬地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凋敝、落寞的乡村学校带来的不只是教育问题,而是比教育问题更大的社会问题,“这些乡村孩子因乡村文化精神的整体失落,而成为一种在文化精神上无根的存在,他们少了乡村孩子应有的自信刚毅、吃苦耐劳的生命姿态,明显表现出生存的苟且、无奈与自卑。”
乡村教育应该如何找到自己的发展之路?理想的乡村学校应该是什么模样?四川省绵阳市游仙区魏城小学党支部书记、校长刘先余,曾在5所农村学校担任校长27年。他用自己的教育实践证明,教学围着城市“打转”、 校园文化与乡土脱离的乡村学校,是走不出自己的发展之路的。
刘先余曾有4次进城机会,都被他拒绝了。2007年,他刚来到徐家镇小学做校长时,学校状况堪忧,教师平均年龄超过52岁,学生成绩垫底。2008年汶川地震中,学校因受损严重而异地重建,更名为徐家镇伟清小学。此后的15年,刘先余硬是将这所默默无闻的农村小学,办成了远近闻名的特色乡村学校。
刘先余回忆当年的办学历程时,用一句话总结道:“我们的特色和生命源泉就在乡土里”。他说,农村学校最宝贵的就是乡土资源,“伟清小学比邻徐家镇竹林村,到处都是竹子,家家都有栽竹、用竹的传统,经过讨论,我们最终决定将竹子作为学校文化的载体。”
学校开始组建“竹文化学生艺术社团”。语文教师开始带领学生赏竹、写竹,美术教师带着学生画竹、刻竹,学校聘请的民间艺人教授学生竹编、做竹笛……慢慢地,教学楼走廊的墙上,开始出现师生书写的与咏竹相关的诗词歌赋、散文和诗歌;在学校“竹雨轩”展室里,琳琅满目的竹筒画、竹壳画、竹根雕、竹乐器、竹编等,充满了艺术的想象力和美感。
很快,学校又建起了“农耕博物馆”,广泛收集各类农具2000余件。这些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农具,因与孩子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很容易激发起他们的兴趣,也让他们体验到了农耕文化中的传统智慧。
2020年春,为了建“学生生活体验发展中心”,学校专门租了临近校园的六亩地,让学生们在这里体验和学习播种、移栽、修剪等技术。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高涨,动手能力也增强了。
在不断丰富和发展校园“竹文化”的同时,学校确立了以体育为突破口,充分发挥乡村学生的身体优势,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在体育教师的带领下,日不间断的训练让学校排球队成绩斐然,在游仙区排球锦标赛中获得了“三连冠”。很快,学校带动学生开发了多达50多种样式的“花式跳绳”项目,学生越跳越好,兴趣也越来越浓,在绵阳市青少年花式跳绳锦标赛中,学校连续两年夺冠。正如一位学生在作文中所表达的:通过花式跳绳,我找到了自信,我学会了动脑子,也学会了团结合作。我把这些精神用在学习上,回答问题更积极了,我也更热爱学习了。
实践证明,在具有乡村特色的艺体教育的激发和促进下,师生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学生学业成绩显著提升,学校也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城市学校的特色发展之路。刘先余说,作为农村学校,只有用乡村文化丰富乡村教育,以乡土课程植根乡愁,走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特色发展之路,才是乡村学校最好的突破口。
02
教育日渐发达,但存在学习危机
新疆兵团教师代表牟悦现场执教导读课《孤独的小螃蟹》。杨坤 摄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史静寰,在进入高等教育领域前曾做过中学教师。也许正因为如此,她一直十分关注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的衔接问题。她发现,大学教师经常会抱怨学生考分高进入大学却不会学习,批评中学的应试教育把学生教傻了、底子打坏了。而中学的校长教师也抱怨:我们把那么优秀的学生送入高校,你们又是怎么教的,让他们既痛苦又失败?
为什么同一个学生在不同的学习阶段,教师对其的评价竟然有如此大的不同?2009年,史静寰开始牵头将“全美大学生学习性投入调查”(NSSE)工具本土化,形成“中国大学生学习性投入调查”工具(CCSS)。这项已连续进行11次全国调查、采集超过百万大学生数据的调查,已成为中国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和最有影响的大学生学情调查研究。
史静寰在《教育的主体性与整体性——从大学生学情看基础教育改革》主旨报告中指出,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的学习经历会影响其进入大学后的学习情况。调查发现,由基础教育训练所形成的积累性学习,可以迁移至大学并影响大学的学习过程,但以“985”院校为代表的研究型大学所需要的,可能并非学生通过积累性学习形成的学习方法和能力,学生必须进行学习转型才能适应研究型大学的需要。调查还发现,高中学习经历丰富的学生,捕捉和利用大学提供的教育机会和资源的能力更强,大学学习过程的质量也更高。
CCSS团队曾针对个别顶尖高校的高考状元进行了学情分析,发现这些学生进入大学后,整体学习成绩与其他学生无明显差异,但学习倦怠感更强,用于课下学习的时间更长,更多阅读与课程内容无关的书籍或文章。
研究发现,不同阶段的学校教育一方面对学生具有很强的约束性和塑造性功能;另一方面也会出现教育链条上的断裂现象,如同“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史静寰指出,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对教育可能产生的影响还难以全面认识,但教育工作者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她举例说,可汗学院已利用ChatGPT为每位学员配备了全天候私人导师。“教育日渐发达,但仍存在学习危机”,史静寰表示,教育工作者要高度关注学生的学习自主性,了解和掌握最新的学习理论,更多关注学生的内驱力和好奇心,重视培养学生的开放性、成长性和心理韧性。
不良的童年经历都会产生负向的影响吗?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健康与教育研究所所长边玉芳通过研究发现,教育是共同因素作用的结果,获得保护因素越多的孩子,即使在不良的成长环境中,也能抵制不良影响;处境不利的学生,也可以获得积极发展。
边玉芳引用2019年国家义务教育语文学习质量监测结果显示,有近三成家庭处境不利学生在语文学业表现上实现“逆袭”。她说,这些学生属于“抗逆学生”,即虽然家庭处境不利,但却能在一些外在因素的帮助下,克服不利的成长环境,取得较好的学业成绩。
边玉芳长期关注乡村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与成长。她指出,孩子不是要拥有所有的保护性因素才能健康成长,有时提供一项或者几项保护性因素,就能对孩子的成长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为此,她提出学校家庭社会必须协同育人,从满足儿童心理需求和发展的视角,为孩子创造温暖、接纳和支持的环境。她特别强调,要重视正向的重大生活事件对孩子产生的积极影响,比如努力后取得成功、获得他人的赏识、比赛中赢得奖项,以及挫折之后的奋进,“因为成功的体验会留下刻骨铭心的影响”。
云南昆明丑小鸭中学校长詹大年的教育实践,印证了学校为学生提供保护性因素的重要价值。“很多人想知道,我是如何搞定这些‘问题学生’的,我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建构关系。”詹大年说,自己专门招收那些家长管不了、学校没法管的“问题学生”,并自封“问题孩子他爹”。他发现,这些孩子往往是在“学习出问题”时,才被认定为是有“问题”了,“其实,学习问题只是‘果’,关系出问题了才是‘因’”。
在詹大年眼里,建构关系是教育的重要内容。他说,好的关系首先是心理安全,时刻关注学生的心理需求,并及时化解心理冲突。他提出,对待“问题学生”,帮助比“转化”更重要,共情比“感化”更重要,建构比“改变”更重要,保护比“教育”更重要。
“如果学校只是学知识的地方,那么AI时代学校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詹大年相信,教师首先要成为学生的守护者和帮助者,其次是陪伴者、观察者和引领者。他说,教育问题的本质是生命问题,教育者应抱有一种信仰,即探寻生命真相、满足生命需求。
03
欠发达地区也能办出高质量教育
《“悦”读,轻松助力教与学》圆桌对话。杨坤 摄
30岁出头的物理教师王学兵,一年前带着简单的行李卷,来到新疆轮台县第一中学任党支部书记。王学兵所在的新疆兵团第二师华山中学(简称“华山中学”),10多年来一直通过派驻校长和骨干教师的方式,持续向南疆地方学校和团场学校输出优质教育资源和管理团队,以推动乡村和边远地区教育发展。
王学兵曾荣获“全国青年教师物理大赛兵团赛区第一名”,对于物理教学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然而,此次担纲一所学校的一把手,仍让年轻气盛的他,怀揣着压力和不安。不过,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军作战,他的背后有强大的华山中学做后盾。
1960年建校的华山中学,是新疆兵团示范性学校,也是一所教育教学质量优异的现代化学校。自2012年起,华山中学已先后轮流选派了20多人次干部,到被帮扶的薄弱学校担任书记和校长。
王学兵此次上任,怀揣着一份《轮台县第一中学教育质量评估诊断报告》。这份报告由华山中学党委书记邱成国亲自带队调研后形成,清晰地反映了学校存在的问题,以及改革建议和措施。他的耳畔回响着邱成国的鼓励和叮咛:一位好校长是乡村教育发展的灵魂,一所学校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校长对教育本质的理解。
“崇尚服务,强化学术”,王学兵一边牢记八个字的改革关键词,一边通过实践落实改革方案。他没有住学校安排的公寓,而是搬进了学校的宿舍。每天早晨7:30,身材高大魁梧的他,会准时地出现在操场上,与学生们一起跑操;为了给教师做示范,同时不影响日常学校管理工作,他申请上每天第一节的物理课,还会每周上一节公开课;为了给初三学生鼓劲,他每天都要给他们做演讲,与他们聊天……
身体力行的王学兵,很快在师生中树立起了威信。为实现行政管理向学术管理的推进,他带领团队,以毕业班为试点和龙头,开始在全校三个年级全面铺开“两化”建设,即年级组学校化、年级组长校长化,以实现管理扁平化、管理重心下移。优化后,原有处室从11个调整为4个中心,缩减了近64%;原有中层干部从24人调整为12人,缩减了50%;原有处室工作人员从64人减少到24人,缩减了约62%。
通过重新构建行政管理体系、优化年级组和班级组管理、推行德育课程和劳动实践教育,教师的教学积极性和学生的精神面貌开始发生悄然改变,教育质量持续提升……根据2023-2024届中考成绩显示,轮台县一中在中考成绩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各科成绩平均分全部提升,其中文综比上一年提升了26.5分,中考总分平均提升了86.2分。
同样来自华山中学的张文志和周斌,目前分别担任兵团第二师八一中学的党委书记和校长。为了帮扶周边更多的学校,他们通过联合教研、师生融合等多种方式,与23团学校、焉耆三中深度合作,将两所学校的初三学生全部搬移至八一中学,进行统一教学和管理。“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减轻这些学校的升学压力,减少区域内的中考竞争,让家长们放心孩子的教育,也让受援学校能够将更多的精力,放到学校的长远根基建设上来”,张文志说。
2023年5月,华山中学与若羌县签订了第五轮联合办学协议,这意味着华山中学针对若羌县的新一轮教育帮扶工作启动。若羌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教育工委书记刘军,细数联合办学10年间若羌县教育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的学生流失率逐年降低,已从2014年的4.58%降至2023年的0.17%,教育质量从全州倒数跃居各县市前列”。
2023年初,远在1500公里以外的皮山县与华山中学达成帮扶协议。这也是双方继2016年之后的第二次握手。皮山县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边境县,少数民族学生占比高达98%。全县学校有100多所,乡村学校占比88.95%。皮山县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李青春回忆,帮扶协议签订后,邱成国两次率领专家团队赴皮山县开展深度调研和诊断,并拿出《皮山县教育质量评估诊断报告》,同时派出刘小丽等5名干部,到皮山县教育局和3所学校挂职帮扶,通过教师队伍建设、教育教学管理、校园文化建设、家校合作等多种途径,以点带面、点面结合,辐射和带动全县教学质量提升。
仅仅一年时间,皮山县全域教育就发生了显著变化,中小学生学业水平测试成绩已经从全地区倒数第一跃居第五位。针对皮山县的帮扶,也让华山中学的援建工作突破了以往学校对学校的“点对点”式的帮扶模式,开启了整县域全面推动的工作新阶段。
2012年至今的12年间,华山中学已经累计派出帮扶教师280余人次,得到帮扶的学校已超过70所,遍及南疆4个地州市的15个县(市)和农牧团场,直接惠及超过15万人。已在华山中学工作了38年的邱成国说,教育对新疆改革发展具有十分特殊的重要意义,南疆的乡村教育尤其如此。华山中学20年的教育帮扶实践证明,欠发达地区也可以办出高质量的教育。(作者 中国教育报-中国教育新闻网记者 郜云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