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龛护城”系列报道 | 审美篇——最抚人心烟火气

图片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观巴中石窟,菩萨造像低眉垂目,怜悯注视世人,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刹那触手可及;天王力士怒目圆睁、青筋暴起,巴蜀人文风情历经千年依然传神;诃利帝母造像龛内一家人其乐融融,“合家欢”的“相框”下,佛家极乐世界的理想在这里变成现实。


图片

游客参观摩崖造像


随着时代的变迁,由古印度传入中原的佛像从东汉时期浓郁的异域色彩,到魏晋时期的瘦骨清像,到盛唐时期的雍容华贵,再到两宋时期近乎常人的形象,佛教造像中的审美习尚也在不断变化,深深烙上了中华文化的色彩。


诸佛国土本一不二,只因众生而有差别。具体到巴中石窟,摩崖造像虽然表现的是宗教题材内容,但形象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却又具有显著的世俗化、平民化和本土化特征,变得关注世间疾苦、具有人间气息,充当着生活的“调味剂”。


刻上本地印记,成为追记往昔的珍贵史料


石窟的发展并非呈线性轨迹,而是受到不同地区信仰与文化的深刻影响,展现出多样化的艺术风格。石窟造像艺术传至巴中,有了更多本地的印记。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句诗词曾一度广为流传。丘陵地貌遇雨泥泞不堪,沟通南北的米仓道山高路远,柔软防滑的草鞋成了必备的出行工具。草鞋这一具有巴中特色的元素,被刻进了摩崖造像中。


在南龛石窟116号西方净土变造像中,呈现了具有明显巴蜀特色的造像——草鞋天王像。“天王帔帛过腹前飘于体侧,左手托覆莲上的束腰方塔,右手叉腰,足穿草履。”持国天王足穿草履,全国罕见。


图片

西方净土变


在佛教中,草鞋天王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相传唐代匠师在巴中造像时,遇到两个农夫,身材魁梧、脚穿草鞋、面带笑容,于是两人就成了匠师的模特,草鞋天王由此而来。


充满神秘色彩的佛教造像因草鞋的出现而变得本地化,成为巴蜀人民生活的真实反映。时至近代,巴中为红军编织草鞋、“草鞋书记”周永开等等故事,仍旧在流传,展现着巴蜀人民乐观、幽默的生活态度,坚韧与自强的精神气质。


除了草鞋天王,“供养人”(造像捐资的功德主)的雕像立于佛像两侧,也成为中国石窟在巴中本地化的真实写照。


建造石窟是一项耗时、耗钱的工程。集天下英华于一域,必然耗资不菲。莫高窟之瑰丽、龙门石窟之雄壮、云冈石窟之鬼斧,这绝世风华的背后,是西域的几代财帛,是北魏皇室的几世庇佑,更是地方数年盐税的支撑。直到石窟沿着蜀道进入巴蜀,这些工程除了官办以外,大多源自民间信徒的自发筹资,帝王将相的巍峨堂皇,变成了百姓的虔诚低诵。


南龛大佛洞69号、71号、94 号龛,北龛2号龛等,龛前下方(或左右两侧)都有人数不等的浮雕供养人像。他们的形象都按照佛教造像的相关规定缩小至佛教人物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图片

南龛石窟69号龛


钱多开大窟,钱少就凿小龛,多者如蜂房密而不乱。这些供养人形象,男子戴噗头、穿腹下系带的长袍;女子绾低发髻,围帔帛,着长裙;小孩梳双髻。他们的服饰不像宫廷服饰那样宽大和华丽,但非常合体,可以窥见当时巴蜀地区民俗风貌,也成为研究历史的珍贵史料。


散发生活气息,拉近神与人之间的距离


神是人造的,是人的神化,没有人就没有神。


巴中石窟,减退了佛像威严传统的形象,拉近了神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了更多的“人情味”。


菩萨造像就是其中之一。


初唐高僧道宣说:“造像梵像,宋齐间皆唇厚鼻隆,目长颐丰,挺然丈夫之相。自唐以来,笔工皆端严软弱……故今人称宫娃如菩萨。”南龛石窟中最具有女性代表的一龛造像——60号龛的“媚态观音”,就是以唐代宫廷侍女为原型雕刻的。


媚态观音头戴宝冠,胸饰璎珞,彩带飞舞,紧抿小嘴,娉婷含羞,有魏晋之遗风,有盛唐之倾国倾城,一道浅浅的弧度,让她突破了尘世的束缚,微微一笑间,淡薄了红尘的名利,也包容了世间的爱恨。你说她是人,她却头有灵光;你说她是神,她又和蔼可亲。


可以想见,为了雕刻这叛逆的婀娜媚态,当时的工匠全不顾怒目而视的护法之神。


再如南龛石窟26号龛,龛内凿有一尊观音、一尊女子和一孩童形象,女子双手合十作揖,身着短袖长衣,双腿微曲,观音回首注视孩童,孩童仰视观音。此外,南龛石窟有一尊由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雕刻的“送子观音”像:观音将衣裙撩起,将腿和手臂裸露了出来,与西方圣母的形象十分相似,这一龛造像曾经登上过中国美术杂志的封面。


图片

南龛石窟26号龛


几处造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菩萨的形象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身边造像进行眼神的互动,相互凝视。宗教造像不再是庄严崇高的形象,石龛内的造像场景也变得生活化、平常化。观音温和善良,孩童稚嫩灵动,犹如生活场景的再现。


“自由化”的布局,也让佛龛形象更加自由、充满生活气息。


水宁寺石窟3号龛,主尊为释迦、弥勒二佛并坐,两佛之间有一尊菩萨像,两侧雕二菩萨八弟子,每侧各有一尊普通人着装的听法众,龛顶两尊飞天,门口两尊金刚侧身向外。


在这里,佛的弟子排列不再规律,弟子与菩萨的形象也相差不大,甚至供养人也与菩萨并足而立。


“自由组织后,这个场面就生动活泼多了,也就不那么死板了。”敦煌研究院原院长段文杰这样评价巴中石窟。


从此,佛陀不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而成为融于常民生活、又不失威仪的觉悟者。

    

呈现世俗趣味,定格千百年来的喜怒哀乐

    

随着时代发展,从中原传入的巴中石窟造像,有了更多世俗化形象。


据《大藏经》记载,“昔有一母人性恶无慈,喜盗人之子,杀而啖之……”诃利帝母(鬼子母)是一个专吃孩童的恶魔形象。而巴中南龛摩崖造像中塑造的诃利帝母像,面容丰满,盘腿而坐,怀中抱一幼儿,两侧还各有四个小孩在玩耍。


“鬼子母”宛如慈母,被信徒们当作送子娘娘来供养,不再展现她威严恐怖的一面,整龛更像是一张世俗化的全家福照片。


南龛石窟107号龛也是如此。此龛为唐代“竖三世佛”龛,三佛不着袈裟,穿直襟开口直袍服直至小腹下,敞胸露怀,身宽体胖,面部扁平,粗腰大肚。116号龛之菩萨有各种姿态,坐法随便,有的衣裙撩起,使曲着的双腿裸露出来。61号龛的地藏菩萨,其面相与人无异。更有趣的是,第62龛西方净土变造像中,阿弥陀佛右侧最底排第三尊菩萨呈一普通女孩形象,发辫垂于胸前,直而细长,随意而坐,犹如邻家女孩。


这种不拘“礼节”之举,只有在世俗生活中才有,它已远远超出了宗教菩萨的范畴。


充满世俗趣味的佛像,成为人们精神的家园,仿佛是步入佛国,内心是宁静的。回归世俗,却依旧五味杂陈,总想有个寄托。


千百年来,巴中石窟见证了众生的喜怒哀乐。


从巴中石窟留下的题记和诗文可以看到,外地官员、文人、客商、僧侣等在巴中开窟造像、题词妆彩和吟诗赋辞。上至皇室、官吏、武将,下有士兵、乡绅、百姓等,基本上涵盖了社会各个阶层。


信众以开窟造像为功德,纷纷捐资甚至割田舍地,结社集资开凿大大小小的造像,寄托他们心中的美好愿景。每一处、每一个窟、龛、像的开凿,都有人的故事——


杜甫和高适的好朋友京兆尹严武在巴州开凿石窟,向肃宗皇帝求赐寺名,寥寥两百余字的《严武奏表碑》见证了南龛的辉煌。


明天启四年(1624年)四月八日,巴州的黄宗卿祖孙三代重新妆彩了南龛的双头瑞像,题记中记载了周氏、黄应棘、黄宗卿等人妆彩佛祖一堂,“永保万年长春”。


……


像这样的喜怒哀乐,还有很多。朴素的愿望化成龛窟,渐渐布满了岩壁。那说不完的心声,永远定格在这方寸天地间。


佛道文化浸润巴山蜀水,石窟造像与乡民相伴相生,护佑芸芸众生耕耘与辛劳、欢喜和忧愁,烟火之气就这样延续了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