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著 李玉瑶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在艾丽丝·门罗短篇集《快乐影子之舞》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感谢送我们回家》:城市男孩到小镇猎艳,对另一种生活既好奇又紧张——你也可以说,那是一种暧昧的愚蠢,而他们找到的女孩,态度却是明确的。她太聪明,知道面对难以逾越的阶级壁垒,这种“邀请”是她唯一可能快乐的契机。但她仍然骄傲,骄傲仍是因为她的聪明,能够看透所谓优越的本质。而她全部的回击,不过是分别时用“响亮、粗鄙的女人声音,充满攻击性”地喊出“感谢送我们回家”!要是灰姑娘没能在午夜前脱身,她应该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王子说出这句话。
卡佛的《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写的也是类似的故事,但囿于性别身份,卡佛只能停留在男性视角,所以那是一个愚蠢的故事。当两种生活意外交织,冲突在所难免,而冲突必然带来伤害。卡佛没办法让他的男孩停下来,于是女孩死去,男孩哭泣。门罗设法让女孩扳回一城,只是如果读者能像她的女孩一样聪明,就会明白如此扯平的背后,是多么深切的不安与悲哀。
写这个故事时,门罗22岁。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她当时的生活相对平静,甚至是安稳的。她已结婚,建立起了还算不错的中产生活——“第一个孩子就在我身边的摇篮里”。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她丈夫的一个朋友,那年夏天他到门罗家做客,讲起自己曾在一个小镇和一个当地女孩约会。“这个中产阶级男孩遭遇到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熟悉,而他却不熟悉。我立即非常强烈地认同那个女孩,她的家庭和她的处境。我在之后不久开始写这个故事,我记得当时我的小宝贝从摇篮里望着我。”(《巴黎评论·作家访谈5》)
冲突孕育不安,但言说冲突却可能带来某种救赎。在这本短篇集当中,《办公室》也是类似的故事。考虑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试图写作的女性,它的灵感也许来自门罗自己的不安甚至是亲身经历。这个试图写作的女性尽管有一个宽敞的家,但其中并没有可供她写作的房间——显然,在上世纪60年代,她们的境况并没有比伍尔夫的时代改善多少。她租到了自己想要的办公室,男房东人还不错。然而关心很快变成打探,打探又升级成监视,令她最终只能放弃这间办公室。比起那个小镇女孩,这个故事里的女人还算进退自如。这种女性版本的“重压下的优雅”令花招不断的男房东成了一个喜剧角色。只是这个丑角依然掌控着冲突走向,而女人却只能“在这里遣词造句,设法证明摆脱他是我的权利”。
与日后更成熟的作品相比,门罗的这部出道作品集张力有余,但对复杂性的追究稍欠,表现手法也略显单一,不过这种“直球式”写法如今读来也别具风味。《男孩与女孩》《红裙子——1946》等故事写的依然是性别矛盾对生活路径的干预,而《沃克兄弟公司的牛仔》《闪亮的房子》等故事则关注置身于一种生活当中的主人公,对另一种生活的侧目。当弗罗斯特不无自矜地写下“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门罗的主人公其实并无权利自由选择。他们只能走一步,再走一步,奋力向前,然后回到多数人的老路上。
可是这样的生活仍有敞开的瞬间,这便是门罗的“奇迹时刻”。所以到最后一篇《快乐影子之舞》,当不再被需要的老钢琴教师马萨利斯小姐为生来便不被需要的残疾孩子举行音乐会,“小镇好人”们完全不解其意。门罗的故事自然不会以“鸡汤”收尾——众人被音乐的力量打动,心灵就此升华。但他们终究没有像往常那样,假装同情地哀叹一句“可怜的马萨利斯小姐”:“是《快乐影子之舞》阻止了我们,它是马萨利斯小姐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昭示。”
这里的“快乐影子之舞”是这场特殊的音乐会的大轴曲目,出自歌剧《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第二幕——这部歌剧在伦敦首演时,用的便是这个名字。它取材自俄耳甫斯深入冥国解救妻子欧律狄刻的希腊神话,俄耳甫斯正是用这首曲子打动了“至福幽灵”(blessed spirits/happy shades)——与“快乐影子”一语双关——让他们翩然起舞,并同意了他的请求。
生活无情,但人可以深情,哪怕深情不过一点倔强,并不会改变结局——这仍是他可以做出的选择。
(作者为书评人)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暗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