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鸟低飞》:萧红早逝半个世纪后,遇到了一位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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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版《人鸟低飞——萧红流离的一生》

图片萧红像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收录了《海上日出》和《火烧云》两篇课文。学过之后,老师让我站起来说出两篇的区别。我说:“我不喜欢《海上日出》,特别喜欢《火烧云》。”老师问为什么,我说:“《火烧云》就像是我自己看到、自己写的,《海上日出》离我很远,是别人指给我看的,可是我不想看。”那时,我还不知道萧红的名字,却记住了《火烧云》这篇课文。直到四十多年后,我读了《呼兰河传》,才知道这篇美不胜收的文字出自萧红笔下。也是因为读了《呼兰河传》,让我改变了对萧红的简单认知,自诩为萧红的知音。前不久,读了王小妮的《萧红:人鸟低飞》(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3月版),感到诗人王小妮才是萧红的真正知音。

文学是天才的事业。像萧红这样的文学天才,一个世纪未必出现一个。平心而论,萧红所能占有的文学资源,与今天的我们相比,少得不能比。但是,她却写出了穿越时空、审美冲击力至今不减的作品。她的生命力在于呈现出不带装饰的生命本色,她,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都不卖惨;面对亲人(情人)的伤害,不显露抱怨的情绪。她把别人强加给她的污浊,蒸腾为火烧云,把泪水化为书写美文的墨水。她所揭示的生活质感和生命痛感,带给后代读者持久的新鲜感与冲击力。

萧红有着追求自由的天性,她的理想是:“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想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萧红散文精选》)可她不幸落入环境的、精神的、爱情的多重牢笼。命运的推搡粗暴无情,个人的奋力抗争有时却显得无力。她的悲剧在于:不愿屈从命运,却又不得不屈服,在无限抗争与有限屈服中,绽放着生命。她以青春之笔,写出老成的作品。可贵的是,在出版了成名作《名利场》之后,经历了各种折磨、几近穷途末路时,她拖着病体写出的《呼兰河传》,以才情与境界过滤了痛苦施加给她的毒素,只让唯美和希望诉诸笔端——这是时年29岁的女作家,对丑恶的再度抗争。

凭着诗人的敏锐感受,王小妮发觉“萧红是一个完全隐藏着内心的作家。她从来没有准备剖白。她隐藏着一个疼痛、破碎、敏感的萧红。她另外存留一个自己,拒绝别人的注视。”作者敏锐地抓取这一错位形成的人物张力,以诗人的写意本领,点睛式勾勒出这位天才作家短暂而丰满的一生。她把两个萧红同时呼唤出来,以诗、笔在时代的车辙和萧红的心灵轨迹上,用意象排列出风云际会的文学景观。她揭示出萧红在伤口处长出翅膀,在文学的天空翱翔,飞出唯美的姿势,也揭示了萧红在战乱中折断翅膀,极不甘心地跌落时的悲痛。在结构上,王小妮采用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交替的方式,从内外两个维度,呈现显性的和隐性的两个萧红。用第三人称时,以作者的广阔视野看萧红所置身的人文、人际背景,看社会变局推动的命运走向;用第一人称时王小妮“化身”为萧红,以传主的独白方式倾诉内心世界。这部厚实的作家传记,用王小妮与萧红的隐性对话作统领,时而是王小妮的诗化陈述,时而是萧红自己的喃喃自语;既有萧红与自然的对话,也有跟不同人物的对话。作者自谦地说第一人称线是“虚构”,我却感到这无限接近萧红的精神本质,这样呈现出来的萧红,才是真正的萧红。因为她留出篇幅,让萧红自己说话,告诉读者她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情,字里行间只有自然呈现的萧红神韵。

许多研究萧红的文字,简单地突出她“文学洛神”的表象,却没有揭示出她承受苦难的韧力,以及把生活转化为艺术的创造力。在此,我不禁要问:谁是萧红的知音?可以说,与她有过感情纠葛的几位男士,都不是。鲁迅这位慈父般的长者,只能算萧红的半个知音。而萧红回忆鲁迅的文章(《鲁迅先生记一、二》《回忆鲁迅先生》),倒能证明她是鲁迅的知音。如果没有读萧红的这组回忆文章,鲁迅只是一个刚硬的斗士,而不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男人。这是萧红艺术感觉的迷人之处。

王小妮在1995年写的《人鸟低飞——萧红流离的一生》的初版《后记》里,道出了接手萧红传记的三条理由,其中第二条是“我能为一切悲惨和不幸动心”。她一方面化身萧红,感同身受地体验她的悲惨,理解她在走投无路时向命运低头,一方面用长时段的历史视野,审视萧红个人心性与文化环境冲突的悲剧背后的底层逻辑,进而指出“比萧红更悲惨的人和事,时刻都在发生”,得出“悲剧,才是精神的顶峰”这一沉重的结论。自此,读者领略了两位女作家的心心相印,灵魂相通,这里既有性别与地域的契合,更有诗性感受和诗性思维的一致。

英国诗人拜伦说过,只有一流诗人才有资格成为批评家。在萧红英年早逝半个世纪之后,遇到这位知音,可谓不幸之幸。

(作者为文化研究者、山东枣庄学院美学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杨传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