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处:《记忆萦回》,作者:哈罗德·布鲁姆,译者:李小均,版本:中信出版社·大方 2024年9月
我在思考、默诵或教授华兹华斯的《永生的信息》时,最先想到的是他自己对此诗的评论:
这首诗歌创作于我住在格雷斯米尔镇尾期间。我先写了前面四个诗节,之后至少过了两年,才写完后面的诗节。对于心思缜密、目光敏锐的读者来说,整首诗歌已足以自明。但在这里我也不妨多言两句,提请注意这首诗歌的结构,因为这首诗的结构一定程度上基于我心灵的特定情感或经验。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承认这种想法:我也有死亡的那一天。我在其他地方写过——
天真的孩子,
呼吸得那样柔和!
只感到生命充沛在四肢,
对死亡,她懂得什么?
不过,我遭遇的困难,与其说来自感受到的动物性的活力,不如说来自心中不屈的精神。我经常寻思以诺和以利亚的故事,劝说自己相信,无论其他人可能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像以诺和以利亚被带进天堂。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往往不会视外物为外在的存在,我与所见的一切的交流,我不是把它们视为外物,而是把它们视为我与生俱来的本性之一部分。许多次,在上学的路上,我会靠住一堵墙,或者抓住一棵树,才能把我自己从这种唯心主义的深渊中召唤现实。那时,我害怕这样的过程。在人生的后半程,我曾像每个身不由己的人那样,我悲叹屈从于对立的一种性格,我对于记忆欢欣雀跃,正如表达于以下诗句——
为了对感官的世界、
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
为了失落的、消亡的一切;
我相信,每个人只要回首往事,都能感受到童年时视线中那梦幻般的生动和精彩,我不需要在此赘言,但是在《永生的信息》这首诗里,我将之视为先在状态的推定证据,对给一些善良虔诚之人带来痛苦的一个结论提出抗议,培育这样一种观念,我认为是正确的。这个观念过于模糊,难以被当成信仰,只不过是我们对于永生的直觉中的一个要素。但且让我们记在心里,尽管这个观念并非高级的启示,但其中也并无矛盾的地方,而且人类的堕落也提供了有利于它的类比。因此,许多国度的民间信仰中,都有这种“先在观念”;任何熟悉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这是柏拉图唯心主义哲学的一部分。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世界。谁对自己的心灵世界没有过同样的渴望?我被迫地写下这首《永生的信息》时,运用了这些思想,我把先在的概念作为人性的充分基础,尽我作为诗人之力,充分地利用它。
威廉·华兹华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与雪莱、拜伦齐名,其诗歌理论动摇了英国古典主义诗学的统治,有力地推动了英国诗歌的革新和浪漫主义运动的发展。他是文艺复兴运动以来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
《永生的信息》是英诗中最重要的短经典,堪与弥尔顿的《利西达斯》比肩。这首伟大的颂歌对柯尔律治、雪莱、拜伦、济慈、约翰·克莱尔、丁尼生、罗伯特·勃朗宁、阿诺德、霍普金斯、梅瑞狄斯、斯温伯恩和叶芝的影响有迹可循。其影响也见于美国诗歌,它为美国诗歌的传统注入了活力,这个传统从爱默生开始,经过惠特曼和狄金森,一直延续到弗罗斯特、华莱士·史蒂文斯、哈特·克兰、A. R. 阿蒙斯和约翰·阿什贝利。《永生的信息》是一首关乎沉痛的失落和存疑的收获的诗歌。这首诗的标题用词不当,因为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死亡和与之为友的必要性。华兹华斯拒绝所有关于这是柏拉图式的颂歌的说法,尽管在第162―168行的幻想中有对永生的唯一暗示:
因此,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
我们虽深居内地,
灵魂却远远望得见永生之海:
这海水把我们送来此间,
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
看得见岸边孩子们游玩比赛,
听得见终古不息的海浪滚滚而来。
弗洛伊德以反讽的口吻将这种对于起源的渴望称之为“大洋感”。华兹华斯写过一首短小的抒情诗《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
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
心儿便跳荡不止:
从前小时候就是这样;
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
以后我老了也要这样,
否则,不如死!
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
我可以指望:我一世光阴
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自然的虔敬。
他引用了这首诗歌的最后三行作为《永生的信息》的题记,绝无任何反讽之意。在这三行之后,他还引用了一句维吉尔的诗:
让我们唱更雄壮的歌。
维吉尔在《牧歌》第四首开头,召唤为他的《牧歌》带来灵感的西西里的才艺女神们,“让我们唱更雄壮的歌”。在此,华兹华斯想要我们回想起弥尔顿在《利西达斯》第37行对维吉尔这句诗的刻意影射:“开始吧,有几分响亮地拨扫弓琴。”但是,与维吉尔和弥尔顿不同,《永生的信息》一共有十一个诗节,华兹华斯在第一个诗节就为我们定下了自然失落的调子:
1
还记得当年,大地的千形万态,
绿野,丛林,滔滔的流水,
在我看来
仿佛都呈现天国的明辉,
赫赫的荣光,梦境的新姿异彩。
可是如今呢,光景已不似当年―
不论白天或晚上,
无论我走向何方,
当年所见的情境如今已不能重见。
在华兹华斯的眼里,“寻常所见”充满了赫赫荣光。天国明辉的外衣不再可见,而诗人一开始就极力安慰自己,他的洞察力没有消减:
2
虹霓显而复隐,
玫瑰秀色宜人;
明月怡然环顾,
天宇澄净无云;
湖水清丽悦目,
星斗映现湖心;
旭日方升,金辉闪射;
然而,不论我身在何方,
我总觉得:大地的荣光已黯然减色。
尽管使用了现在时态,但最后华兹华斯还是不得不意识到:大地的荣光已逝。
3
听这些鸟儿,把欢乐之歌高唱,
瞧这些小小羊羔
应着鼓声而蹦跳,
惟独我,偏偏有愁思来到心间;
沉吟咏叹了一番,把愁思排遣,
于是乎心神重旺。
悬崖上,似号角齐鸣,飞泻着瀑布;
再不许愁思搅扰这大好时光;
听回声此伏彼起,响彻山冈,
清风从沉睡的田野向我吹拂,
天地间喜气盈盈;
海洋和陆地
都忘情作乐,似醉如迷,
鸟兽也以五月的豪情
把佳节良辰欢庆;
快乐的牧童!
高声喊叫吧,让我听听你快乐的叫声!
华兹华斯在这里的“沉吟咏叹了一番”,可能就是他写的《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或者甚至是《决心与自立》。但是,他强烈地抗议他复苏的灵感。精彩的第四个诗节提醒他自己的危机:
4
我听到你们一声声互相叫唤,
你们,幸福的生灵!我看到
和你们一起,天庭也开颜嬉笑;
我心中分享你们的狂欢,
我头上戴着节日的花冠,
你们丰饶的福泽,我一一耳濡目染。
这样的日子里怎容得愁闷!
温馨的五月,明丽的清晨,
大地已装扮一新,
四下里远远近近,
溪谷间,山坡下,
都有孩子们采集鲜花;
和煦的阳光照临下界,
母亲怀抱里婴儿跳跃;
我听着,听着,满心欢悦地听着!
然而,有一棵老树,在林间独立,
有一片田园,在我的眼底,
它们低语着,谈着已逝的往昔;
我脚下一株三色堇
也在把旧话重提:
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
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
这顶花冠,这些田园中采集的鲜花编织的花环,已经提前认领。华兹华斯强调“一一耳濡目染”,其实象征体现了他的绝望;在这明丽的日子,他却像但丁一样感受到愁闷的威胁。在“我听着,听着,满心欢悦地听着”这一行,三次重复“听着”这个动作行为,我们读者从中听到的是愈发浓烈的悲伤。威廉·布莱克告诉克拉布·罗宾逊,从“然而,有一棵老树,在林间独立”起的五行诗歌,令他至为感动。华兹华斯的目光突然看到他一直以来就赞叹不已的那棵树之后,移到了一片熟悉的田野,最后回到了脚下的一株三色堇。所有这些都是失落的见证:“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
写至此,这首颂歌搁置了两年多。当华兹华斯再次动笔时,在第5―8诗节和第9―11诗节,他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解答:
5
我们的诞生不过是入睡,是忘却:
与躯体同来的魂魄―生命的星辰,
原先在异域安歇,
此时从远方来临;
并未把前缘淡忘无余,
并非赤条条身无寸缕,
我们披祥云,来自上帝身边——
那本是我们的家园;
年幼时,天国的明辉近在眼前;
当儿童渐渐成长,牢笼阴影
便渐渐向他逼近,
然而那明辉,那流布明辉的光源,
他还能欣然望见;
少年时代,他每日由东向西,
也还能领悟造化的神奇,
幻异的光影依然
是他旅途的同伴;
及至他长大成人,明辉便泯灭,
消溶于暗淡流光,平凡日月。
“生命的星辰”不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星辰,而像是一个晦涩的隐喻,指代太阳。这个神秘的诗节没有提供任何解答的希望,随后的第六个诗节亦然:
6
尘世自有她一套世俗的心愿,
她把世俗的欢娱罗列在膝前;
这保姆怀着绝不卑微的志向,
俨若有慈母心肠,
她竭尽全力,诱使世人
(她带养的孩子,收留的居民)
忘掉昔年常见的神圣荣光,
忘掉昔年惯住的天国殿堂。
柯尔律治的儿子哈特利是华兹华斯的义子,跟随华兹华斯生活。想到哈特利,华兹华斯禁不住再次悲叹,失去了更崇高的使命,陷入了无止境的模仿的忧伤之中;然而,没有了模仿,我们也无法成长。这种悲伤在这第八个诗节结尾的意象中抵达顶峰:
8
你的外在身形远远比不上
内在灵魂的宏广;
卓越的哲人!保全了异禀英才,
你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
不听也不说,谛视着永恒之海,
永恒的灵智时时在眼前闪现。
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
真理就在你心头栖止
(为寻求真理,我们辛劳了一世,
寻得了,又在墓穴的幽冥里亡失);
“永生”是凛然不容回避的存在,
它将你抚育,像阳光抚育万物,
它将你荫庇,像主人荫庇奴仆;
在你看来,
墓穴无非是一张寂静的眠床,
不知白昼,不见阳光,
让我们在那儿沉思,在那儿期待。
孩子呵!如今你位于生命的高峰,
因保有天赋自由而享有尊严,
为什么你竟懵然与天恩作对,
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吁请“年岁”
早早把命定的重轭加在你身上?
快了!你的灵魂要熬受尘世的苦楚,
你的身心要承载习俗的重负,
凌厉与冰霜相似,深广与生活相仿!
柯尔律治不喜欢以“墓穴无非是一张寂静的眠床”开始的那四行精彩的诗句。在《永生的信息》的一些已刊行版本中,华兹华斯遗憾地将这四行诗句删除了。其实,它们与压倒孩子灵魂的凌厉冰霜和结尾那一句难解的诗行“深广与生活相仿”形成了强劲的对照。接下来的第九个诗节突然爆发:
9
幸而往昔的余烬里
还有些火星留下,
性灵还不曾忘记
匆匆一现的昙花!
对往昔岁月的追思,在我的心底
唤起历久不渝的赞美和谢意;
倒不是为了这些最该赞美的:
快乐和自由―孩子的天真信仰;
不论他是忙是闲,总想要腾飞的
新近在他心坎里形成的希望;
我歌唱、赞美、感谢,
并不是为了这些;
而是为了儿时对感官世界、
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
为了失落的、消亡的一切;
为了在迷茫境域之间
漂泊不定的旅人的困惑犹疑;
为了崇高的天性―在它面前
俗骨凡胎似罪犯惊惶战栗;
为了早岁的情思,
为了幽渺的往事——
这些,不论怎样,
总是我们视野里主要的光焰;
有它们把我们扶持,把我们哺养,
我们喧嚣扰攘的岁月便显得
不过是永恒静穆之中的片刻;
醒了的真理再不会亡失:
不论冷漠或愚痴,
成人或童稚,
世间与欢乐为敌的一切,
都休想把这些真理抹煞或磨灭!
因此,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
我们虽深居内地,
灵魂却远远望得见永生之海:
这海水把我们送来此间,
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
看得见岸边孩子们游玩比赛,
听得见终古不息的海浪滚滚而来。
起始一行中的“余烬”在雪莱看来可能暗示熄灭的炉灶,他乞灵于西风,将他语词的灰烬和火花从这炉灶撒向人间。华兹华斯的革命岁月业已过去,他奏响了一曲表达谢意的赞歌,赞美孩子对感官世界、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当听到的东西和看见的东西分离,外在的世界蜂拥而来,这个孩子会转向他最初对父母、手足和朋友的感情。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我们虽深居内陆,灵魂还是能看见永生之海,海水把我们送到那里,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成为在岸边游玩比赛的孩子。华兹华斯意犹未尽,在第十个诗节中他继续写道:
10
唱吧,鸟儿们,唱一曲欢乐之歌!
让这些小小羊羔
应着鼓声而蹦跳!
我们也想与你们同乐,
会玩会唱的一群!
今天,你们从内心
尝到了五月的欢欣!
尽管那一度荧煌耀眼的明辉
已经永远从我的视野里消退,
尽管谁也休想再觅回
鲜花往日的荣光,绿草昔年的明媚;
我们却无需悲痛,往昔的影响
仍有留存,要从中汲取力量;
留存于早岁萌生的同情心―
它既已萌生,便永难消泯;
留存于抚慰心灵的思想―
它源于人类的苦难创伤;
留存于洞察死生的信念―
它来自富于哲理启示的童年。
这个诗节坦白地承认,没有什么能让人再觅往日的荣光。唯一的补偿,只能在对于他人之苦难的同情心和洞察死生的平静心灵中找到。这个解答虽令我感动,但我依然深表怀疑。幸运的是,最后一个诗节的意义更加丰富:
11
哦!流泉,丛树,绿野,青山!
我们之间的情谊永不会中断!
你们的伟力深入我心灵的中心;
我虽然舍弃了儿时的那种欢欣,
却更加亲近你们,受你们陶冶。
我喜爱奔流的溪涧,胜过当初
我脚步和溪涧同样轻快的时节;
一日之始的晨光,纯净澄洁,
也依然引我爱慕;
对于审视过人间生死的眼睛,
落日周围的霞光云影
色调也显得庄严素净;
又一段赛程终结了,又一番告捷获胜。
感谢人类的心灵哺育了我们,
感谢这心灵的欢乐、忧虑和温存;
对于我,最平淡的野花也能启发
最深沉的思绪―眼泪所不能表达。
我不知道人成熟后的较量能否与青春期的痛苦相提并论。华兹华斯满怀希望,但话说回来,谁又想与希望争吵呢?眼泪所不能表达的深层思绪,超越了悲叹。这个美丽的暗示可能是,喜悦终究比痛苦深沉。
原文作者/哈罗德·布鲁姆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