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走马
□江洋才让
不说出风的走向,并不是什么执拗,只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做罢了。风是吹着坡格萨尔草原看热闹的人的后背刮过来的,那些来老桑扎西牧场看黄马西拉的人一脸的不屑,目光中闪烁的东西明晃晃的有些招人烦。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耳朵里早就充斥着看热闹的人贬损黄马西拉的声音。老桑扎西没有接话,耳朵边萦绕的声音不但没被风吹散,还飘扬了好久,好像一面破损的旗子呼啦啦地响了半天。
别说了,我的黄马听得懂你们说什么,你们不给我留面子,可你们得考虑在马的面前还得保持住人的形象。
说着,老桑扎西的白牙齿亮出来。他扳着手指又算了起来。这一根根的手指头摁下去,还没来什么感觉,就发现离比赛只有四天了。四天?这可不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情,而是天要黑四次,人要在梦里头就着河水吃四次泥巴。泥巴?并非重点,重点是那四次,泥巴只是后缀,换上石块草坷垃,同样适用。也不一定,泥巴就是泥巴,在梦里吃四次泥巴绝对和吃四次石块不同,吃石块会把牙齿给崩掉,那一颗一颗的牙从嘴里掉入草地一定很可笑。
阿爸笑吟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老桑扎西也笑笑。其实,这四天在阿爸看来同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也没什么两样。阿爸说,无非就是时间又往前走了走,时间嘛无非是山尖投在坡格萨尔草原上的影子照常移动。阿爸早就对最后几天做了计划。也不是什么计划,阿爸只是不想临比赛前让黄马西拉出事。阿爸说了,这最后的几天,就不要拉着黄马西拉瞎溜达了。到了这种时候务必做到三个预防,三个准备。三个预防嘛,第一就是不要让黄马西拉又踩进旱獭洞,把腿给搞折了。第二个,不要乱喂食,吃坏了马肚子,连澄清黄马西拉不是瘸马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这次参赛不是奔着奖金和名头去的,所以说,稳着点,不急不躁。这第三个预防嘛,就是看紧点,多盯着点,不要让黄马西拉走丢了。走丢了,就不存在参赛不参赛的事,重点是我们买马时花的那五千八百五十七元也就彻彻底底地打了水漂。明白嘛,你我费神耗力把黄马西拉弄到我们家的马棚,这工也就白出了。阿爸说着,背着手在马棚有限的空间走了三四个来回。那三个准备又是什么?还没等老桑扎西发问,阿爸不假思索地丢出答案:准备出发,准备接受冷嘲热讽,准备一洗黄马西拉是瘸马传言之后的兴奋。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三个预防。有了三个预防才会有接下来的事。话音未散,老桑扎西忽然听得一阵微小的哒哒哒哒的声音在马棚里飘起来。听,寻,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哒哒哒的声音一开始好像是从马棚覆着饲草的顶棚坠下来的,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老桑扎西自言自语。哎呀呀,这又算是哪门子事情,好像在比赛之前不弄点动静出来就不甘心。
嘘,不要说话。老桑扎西闭嘴缄默,仔细听,觉得这声音好像是从黄马西拉的马背上飘起来的。
奇怪,马背上哒哒哒哒作响算哪门子事?所以,老桑扎西将放在黄马西拉脊背上的手挪下来,往两边瞅瞅,猛然间发现马腿前的料食盆在轻微地抖颤。老桑扎西确实有了要破案的心情。料食盆是空的,不可能自己发出这诡异的声音。眼睛看过去,手也摸过去,老桑扎西发现原来是黄马西拉的四条腿在抖颤。马腿碰到空空的料食盆,盆子不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才奇怪。
离比赛只有四天了,还要提早一天去比赛场地,也就是说只有三天。三天,去县城看兽医也是一个来回,时间根本不够用。老桑扎西一着急,脑门子上的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悬在了鼻尖。这个时候,还得阿爸是主心骨。他觉得自己真的还不够爷们,遇到事就慌,可阿爸一开口,才晓得阿爸和自己一个尿性,竟然也怂了。
阿爸说,还能怎样,只能弃权。
老桑扎西沉吟,弃权?这不就让咱坡格萨尔草原那些传闲话的混蛋们得逞了嘛,说好的,只要参加比赛,无论得第几,都是一次澄清。
老桑扎西鼻尖上悬着的汗滴下来,那我们怎么办?
阿妈说,你这几天牵着黄马西拉瞎溜达,是不是去了朵闹脏地,也许是受了脏地污秽的浸染,才导致马儿生了病。
老桑扎西说,我可没拉着黄马西拉去朵闹,要说去,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朵闹脏地冒黑气,人和马却远远地站着。
阿妈一沉吟,一跺脚,一转身,利索地取来松柏枝点燃了,火腾地冒上来,吓了黄马西拉一跳,黄马西拉往后出溜,可颤抖的四腿还是不够给力,所以,它没溜出多远就停了下来。
阿妈摇灭燃火的松柏枝,松柏枝冒着青白色的烟雾,就看到她将松柏枝上的烟雾在马的肚皮下,四腿,马头,所能熏到的地方都熏了一遍。
阿妈喘着粗气,就看明天它会不会缓过来,它,还有我们,都需要一个好运气,老桑扎西你今晚就在马棚里给我守着吧。
老桑扎西点点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睡过去。耳朵却听着料食盆时不时哒哒哒哒作响,没多久哒哒作响的料食盆好像成了催眠曲,他强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可眼皮好像吊着两座雪山般沉重。老桑扎西醒来的时候,阿爸阿妈已经在给黄马西拉喂水了。阿爸一脸的肃穆,身子站在马棚的中央,把自己搞得像是一根黑色的立柱。阿爸紧张的神色已经在昭告黄马西拉不但没好,还有所加重。要不怎么说,没有特别好的心理素质,心中所想会通过表情展现出来。在这方面,阿妈确实略胜阿爸一筹。换上老桑扎西,也不一定会比阿爸表现好。阿妈盯着水盆。黄马西拉依然在抖颤。老桑扎西的目光从阿爸移向阿妈,而后又移向黄马西拉。黄马西拉的眼神涣散,盯着水盆。水盆里的水清澈得可以照见时常翻翻嘴皮的马脸。这会儿不翻了,而是用唇碰碰水,抬起头,眼神涣散到眼里头一片迷茫。
阿爸和阿妈像往常一样,又争论上了。
阿爸说,黄马西拉就像一辆破车,毛病咋就那么多。
阿妈说,瞧你说的,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换位思考一下,去年,你牙疼,还不是躺在草地上,一脑门子的汗就滴答滴答滴沥在了草地上。
阿爸说,这可不是一回事。我说的是黄马西拉一开始瘸现在又发抖,这之间也没隔多长时间,真的太像一辆破车的状况。
阿妈说,那你咋不说,一匹被坡格萨尔草原闲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瘸马怎么就好了,这不是皮实又是什么?你倒是说说,发抖这样的小毛病,甚至小毛病都算不上,这怎么就能和一辆破车扯上关系。
阿爸说,那倒也是,可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它依然抖个不停。
阿妈说,抖就抖呗,也许黄马西拉是想吓我们一下子,看看我们经不经吓。
阿爸笑起来。
老桑扎西也笑起来。
阿妈刚开始没笑,可过了一会儿,她也笑起来,等笑声一停,无一例外地发现问题还悬在那儿,没有解决。所以说,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办?办法还是有的,我觉得吧,这要看我们有没有那个胆量!
阿爸说,什么办法,快说,不要搞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耗时间的时候。
阿爸将双手打开在空气中使劲甩甩,而后听到阿妈说,要不我把这包藏药倒入水里让黄马西拉喝下去?也许,黄马西拉突然就不抖了也说不定。
说着,阿妈将包在报纸中的藏药末一股脑儿倒入清水里,足有一把的量,老桑扎西一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阿爸大着嗓门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怎么还没等我们答复,就把药倒在水盆里,哎呀呀,不得了,黄马西拉竟然开喝了,这要是把黄马西拉药倒了,责任你给我担着。
老桑扎西耳听着阿爸阿妈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阿妈说,藏药就是清火的。这清火的药是藏医阿加没去世前给我开的,如果一副清火的藏药能把黄马西拉送走,那才真是像一辆破车不牢靠,所以说,你们就把心放在肚皮里,不要再吓唬自己啦。
马棚里突然就安静了。安静得好像刚才没发生什么争论一样。阿爸阿妈看着黄马西拉一点也没有好转,摇摇头,觉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参加比赛的事自然要泡汤。其实,不参加比赛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人不能接受而已。阿爸和阿妈好像是在说自己又在说老桑扎西。老桑扎西一个人蹲在马棚里。黄马西拉站在他面前耷拉着马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对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黄马西拉这个时候得好起来。好起来才会让坡格萨尔草原上的一些混蛋闭上传闲话的破嘴。说到底,这个念想还是比较重,可更重要的是怎么让黄马西拉好起来。看来,阿妈的藏药没起什么作用。如果起作用,黄马西拉也不至于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老桑扎西站起来,手一碰到黄马西拉那一条条青稞穗一样的马鬃辫,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个马铃铛响了一下。这声音很尖锐,叮当,一下子刺穿脑子里的迷雾,让老桑扎西清醒了过来。他决定不管黄马西拉好没好,这个比赛都得去参加。两个原因:一是赛马场是赛马老手的聚集地,对于一匹马发抖的症状这些老手自然有的是治病的偏方。二是只要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比赛自然是可以参加的。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桑扎西问黄马西拉,现在,我得问问你,你觉得我的判断对不对?
老桑扎西又说,如果你同意,就喝一口料食盆里的水,料盆里的水起涟漪,此事就算板上钉钉。
老桑扎西一直等,好久,才等到黄马西拉抿了一口水,水盆里头起涟漪又停住。
他松了一口气,就想到这件事还要征得阿爸阿妈的同意。
阿爸说,你怎么会这么自私,你给我听着,你的自私吓到我了。
阿妈说,这不像是我儿子的所为,从你阿爸在坡格萨尔草原给黄马起西拉这名字的那一天起,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你怎么能有如此的想法。
阿爸说,你给我趁早断了这念头,只要西拉在发抖就不允许你带着它去赛马场。
阿妈说,现在,黄马西拉最需要的是休息,你让它好好休息,自然会好起来。
阿爸说,我不需要你来照料黄马西拉,你给我放牛去,照料黄马西拉的事由我接手。
阿妈说,好儿子,乖,听你阿爸的话,阿妈觉得在这件事上还是你阿爸说得对。
当然,老桑扎西没有去征求阿爸阿妈的意见,这番话只不过是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番。所以,老桑扎西有条不紊地做起了准备。他取了一张塑料布放到背包里。当然了,还需换上一件羊羔皮的藏袍。羔皮藏袍到了夜里还能当被子,最要紧的是带些钱,藏在枕头芯子里的钱足够花好几天的。不用说,他还会把自己的木碗揣到羔皮袍子里,在坡格萨尔草原上一个出门人必须带上自己的碗这便是规矩。天还未亮,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马笼头上的牵绳就出来了。比赛不允许上马鞍,所以他只给黄马西拉披了一条毛毯,这条毛毯的用处就大了,给黄马西拉防寒不说,还可以给自己当褥子。也可以用来搭个简易帐篷,不管怎样,一个牧人必须在如何更好地使用物件上动脑筋,毕竟材料有限,即使没有现成的物件也挡不住要好好地生活。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的牵绳,好像要扯出一段绵绵不绝的心事。老桑扎西想象着阿爸阿妈起床后,看到空空的马棚,然后又看着土房房外屋那张空床上皱皱巴巴的被子,墙上贴着的那几张老外足球运动员矫健身姿的海报,面面相觑,嘴巴里的牙,白雪山峰一般横在双唇间。海报上的足球运动员是谁,老桑扎西不认得,这些海报之所以上墙,是觉得这些人很健康,一股子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似乎扑鼻而来,可这些阿爸阿妈自然是一点也洞悉不得。
阿爸一定会说,这是什么状况?
阿妈会说,这可能意味着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所以,儿子急不可耐地上路了。
阿爸会说,黄马西拉好转了,我们又不会拦他,他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嘛?
阿妈会说,儿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往好里想,相信儿子。
老桑扎西想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很古怪,搅得黄马西拉突然停下来,身子一阵接着一阵的抖颤。眼睛里已不是坡格萨尔草原即将掉下天幕的惨白月亮,而是地平线上那弯弯曲曲山脉的曲线像波浪般肆意地跳跃。老桑扎西对黄马西拉说,西拉,如果你走不动了,就停下来,如果饿了,可以随便在哪个水草丰美的草地吃个饱。他看着黄马西拉蔫头耷脑,即使脖颈上的马鬃辫被风吹得晃动,也显不出半点的生机。也许又是自己错了,自己总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地沦陷。没办法,只能等着黄马西拉自己动起来。不能逼,这违背初衷。
到达赛场足足走了八个小时。其间还下起了一场大雨。雨点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砸,眼看着黄马西拉的马鬃辫滴了水。盖在身上的那条毛毯湿漉漉地紧贴着它的身子,把它的体态勾勒了出来。这个时候,老桑扎西就有些怀念黄马西拉的那间马棚。时间静静流淌,马棚里的马粪味些微地浮泛。老桑扎西记得自己已经习惯在马棚里打瞌睡,可睡在自己的床上却睁着眼睛等天亮。他想到,此时,料食盆里的水因着覆草顶棚中雨水渗漏,盆子里的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从那个料食盆不断扩大,最后竟然在老桑扎西的脑子里扩散。
老桑扎西猛然想起,装在背包里的塑料布。瞧自己这记性,阿妈不是说过,记性不好的人其实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根本就没想着要记住事。如果一个人不想着自己身处的环境,左耳边即使有月亮他也会记着那是灯泡。当然,记忆方面出问题的病人老人例外。要不怎会有人说,在坡格萨尔草原上连石头都有记忆,石头会因着环境将身边的一些物件记下来,比如说,你会看到印着鱼的石头,还比如说,湿润的草地会记着雨水的水量。老桑扎西感到脸在发烫,即使雨水紧贴着面颊往下流,可阿妈说起的那些话对于他来说是个刺激。老桑扎西取下背包,将塑料布拿在手里,风这时开始呼号起来。风真的很像坡格萨尔草原的那些不怎么样的人。风似乎在喊,尽管大雨滂沱,也洗不净黄马西拉一身的屎色。老桑扎西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风有着如此的看法。风依然再喊,洗洗洗,把它的一层皮洗下来。风呼地来一个回旋,绕着黄马西拉,而后裹携着雨水从老桑扎西的衬衣领中灌下去,而后,它呼地抢走了塑料布,塑料布被它揉成一团,像个纸团一样从左到右地扔过来扔过去,最后,猛然在老桑扎西的前方一把扯开,刷拉,整个塑料布打开,又收缩,最后一下子被它带走。老桑扎西愣在那儿,黄马西拉也没料到风会有如此的玩法,耳朵颤一颤,就听得风突然就不响了。雨也变小了些,但还在下。继而,耳朵里传来马蹄踏在草地上嗵嗵嗵的声音。
老桑扎西当然也听到了。他也看到两个骑手骑着马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一个身上披着自己刚被风抢走的塑料布。一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雨衣。披着他塑料布的那位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马。另一个骑着一匹体型适中的白额黑马。从他俩所骑的马不上马鞍的情况来分析,他俩也是来参加比赛的。老桑扎西当然认得他俩,都是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个太阳下晒过就一定会在一个月亮下听过旷野的寂静。老桑扎西满是善意地露出白牙齿,亮一个微笑,就听得骑红马的那位叫起来。
快看,这就是那匹被大家多次聊起的屎色的黄马。
老桑扎西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善意竟然被别人恶意相对。况且,他手里拿着的还是自己的塑料布。
老桑扎西来了气,你披着的塑料布是我的,它刚被风刮走不久。
红马骑手说,塑料布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以为全中国就只你一个有塑料布。
老桑扎西知道这个时候,跟他理论完全是点着羊油灯让瞎子观察火苗的颜色。所以,一块塑料布被捡去就捡去吧,这没什么可争的。
可是红马骑手继续输出他的恶意,说,你的黄马不但难看,而且是一匹臭名远扬的瘸马。
老桑扎西说,我的马不是瘸马,请注意你的言辞,并且希望你在一匹马的面前记着要保持住人的形象。
红马骑手说,瘸马就是瘸马,说破大天,做了伪装也是瘸马。
老桑扎西说,真没想到这场风也没撕了你的嘴。
红马骑手说,你给我好好记着,并把我的人话翻译给你的黄马听,你的马即使腿不瘸可它的心瘸。
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要把他扯下马,当足球踢的冲动。他记得自家墙上的那张海报上:一个黄头发男人龇牙咧嘴地将足球挑在脚尖,好像要把它踢向外太空,如果能办到老桑扎西也会这么干。
还好,黑马骑手发话了。黑马骑手从马上伸出手握在老桑扎西的左手腕上。老桑扎西手腕一热,那股怒气不知怎么就消下去了,他看看黄马西拉。西拉蔫头耷脑的,身上的毛毯滑落在草地上,可不知怎么在这场大雨里它竟然不抖了。耳听着黑马骑手在他的耳边说,老桑扎西,你是不知道,主办方搭了一些帐篷,如果不快去,捞不着住帐篷,你想晚上睡在露天数冷星星吗?
老桑扎西到达比赛场的时候,那里确实停着好多车,扎着好多的帐篷。有的确实是主办方搭的。主办方不就是自己小学同学吉嘎的未婚夫土登森格嘛。传言说比赛是土登森格赞助的,其实土登森格就是主办方的老板。刚才他碰到吉嘎了,吉嘎还是那么漂亮,身上的那股羊羔味儿似乎一点也没消退。老桑扎西最喜欢闻这个味道,小时候,在班里他总是排在吉嘎的身后,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吸,吸吸,而后,畅快地大笑起来。吉嘎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就转过身学着他的样子用鼻子吸吸,然后大声说,老桑扎西你放屁了,我要告老师。
老桑扎西看着眼前的吉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好没话找话,唉,来晚了,没有帐篷住了。我转了一圈,把头都转晕了,也没人请我进到被占去的帐篷住下。吉嘎说,要不你今晚和我俩住一个帐篷吧。老桑扎西侧头便看见土登森格一脸的不高兴,也许是吃醋了,也许是嫌弃自己会打搅帐篷里的二人世界,都是成年人,谁还不懂这个。老桑扎西摇摇头,抬着头看看天。天已经放晴,太阳挂在天空中使劲地散射着热焰。老桑扎西听到自己说,不了,你看看,天晴了,该下的雨也下了。今晚,一定是一个星空璀璨之夜。他牵着黄马西拉来到一棵大杨树下,觉得今晚在这里休息,一定会睡得很好。重要的是,这棵杨树在赛马场地势较高的地段,杨树边上的草长势喜人,饿不着黄马西拉,而且有一条小溪在不远处潺潺地流淌,饮马也方便。
毛毯被晒得冒热气。身上的袍子也是。黄马西拉已经有一阵子没再抖了。他看着比赛场外围的帐篷间好多人走来走去,吵吵闹闹,时不时还有弦乐,歌声传过来,好像没有赛马这回事。老桑扎西觉得有些恍惚,搞不明白这个下午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他摇摇头,揉揉眼睛,眼睛一睁开,便看到吉嘎站在自己的面前。头顶的树叶哗啦啦啦被风吹动。
老桑扎西还没说话,就听到吉嘎说,老同学,我看黄马西拉的状态不太好,它是不是病了?
老桑扎西说,病刚好,就看明天早上恢复得如何,本来我们本着重在参与的想法,根本没考虑去争取那笔奖金。
吉嘎说,你不知道吗,土登森格把冠军的奖金提高到了十一万,如果能拿到冠军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
老桑扎西愣了愣,他知道拿到冠军该有多难。不想这些了,重要的是他要借着这场比赛澄清黄马西拉不是瘸马,阿爸和自己也不是失智买了一匹瘸马回家。
吉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笑嘻嘻地从袍子里取出一个苹果,递给老桑扎西,说,老同学祝你明天交好运,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老桑扎西拿着苹果看了又看。突然,一个脖子上挂着蓝色牌子的组委会工作人员走过来。老桑扎西迅速将苹果收起来,眼睛里充满的疑问闪了闪又藏起来。
他听到那个工作人员说,你是老桑扎西吗?
老桑扎西回答,当然是,虽然同名的很多,但我相信参加此次赛马的老桑扎西就我一个。
工作人员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我们的帐篷办公点登记?
老桑扎西说,没人通知我,我以为明天直接去赛马就成。
工作人员说,看来,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活动。我来通知你,你被分到初赛A组了,也就是明天的第一场就是你的比赛。
老桑扎西看看黄马西拉,感觉很兴奋,眼睛里放光,可黄马西拉眼神虽然不是那么的涣散,却没有往日的光彩。
工作人员说,这是你的参赛号,明天,你把这个号别到自己的袍子上。
老桑扎西充满期待地打开那块布,一个数字猛扎扎地映入眼帘,让他极度地不爽,81号。这个号码太让人难堪了,要知道在坡格萨尔草原人人都忌讳这个数字,如果明天戴着这个号比赛,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老桑扎西情绪激动地说,为什么你们不去掉这个号码,要知道这个号码多么的不吉利。
工作人员说,谁叫你没来抽号码,现在只剩这个号了。
老桑扎西说,能不能给我换个号?
工作人员说,我们老总土登森格说,号码不能换,要么弃赛,要么就用这个号参赛,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桑扎西忽然明白,土登森格可能是吃醋了。当他看到吉嘎对自己的热情,还有眼睛里流露出的那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劲头,老桑扎西晓得一个男人在瞬间活成小家子气一下子啥也不是了。
老桑扎西看着那个号码,说道,81就81,难不成一个人活到80岁,为了这个数字,就不活了?
老桑扎西觉得这个想法给自己解了围。他在提供茶水的地方用自己的木碗喝够奶茶。然后,又跑去买了两碗面片吃。老桑扎西觉得能量已经攒足了。重要的是黄马西拉是不是明天比今天要好些。如此,坡格萨尔草原嚼舌头的那些人自然会为他们的话感到脸红……他把写有81号的号码布用别针别到了袍子的后面。老桑扎西穿上袍子,继而从背包里取出马辔头套在黄马西拉的头上。黄马西拉用舌头舔着勒铁那甜丝丝的味儿,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老桑扎西看不透黄马西拉了,所以,他无法洞悉黄马西拉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好。他跨上马,往场地走,黄马西拉好像根本就没有比赛的概念,它慢腾腾地挪动,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比赛场的外围,一些人自然就看到了老桑扎西后背上的号码,就哄笑起来,不吉利的81号,配上屎色的瘸马那真是绝配。
人们找到这么个乐子,自然不会放弃。有人带头喊起来,81号骑手,骑着他屎色的瘸马来丢丑了,那匹瘸马不是腿瘸,而是心瘸。
老桑扎西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看出黄马西拉心瘸的。他无奈地摇摇头,将怀里吉嘎给他的苹果掏出来。老桑扎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嘴里的苹果吐出来,塞到黄马西拉的嘴里。跑道的边上,看客们铆着劲,盯着每一匹马,当然了,所有的骑手和马匹都没有别着81号号码布的老桑扎西和黄马西拉那么显眼。
广播里突然喊起话来,各位骑手,跑马赛一万米A组初赛就要开始了,各就各位,听号令枪,注意控制好自己的马匹,不要冲撞其他骑手。叭,老桑扎西听到一声脆响,紧接着,鼻孔里便灌满了一股子硝烟味儿。身边的马匹一个个从自己的两侧向前冲去,他明白要在跑马赛里取得名次不容易。他抬起头,便看到云朵飘在额头之上。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黄马西拉依然没动。老桑扎西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肚,黄马西拉依然不为所动,只是抬起马头,看着所有的马匹已到达终点,而自己却没有动一下。
哈哈哈,看呐,黄马西拉果然配得上不吉利的81号选手。
所有马都到达终点了,只有它没挪窝。
老桑扎西感到脸上有点烫,额头不知在什么时候浮上一层汗珠。他听到广播里喊着进入A组决赛骑手的号码和马匹的名字。老桑扎西觉得该想开了,这没什么的,不就是黄马西拉不愿跑嘛。不跑就不跑,这就叫个性,应该说坡格萨尔草原上最具个性的马就是我老桑扎西的黄马西拉。老桑扎西这么想着,就看到不断有初赛B组的选手站到起点,选手们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分明透露出少许的轻蔑。
老桑扎西拉拉马缰绳打算让黄马西拉退出赛道。他嘴里说着,不怪你,我的黄马西拉,别人怎么看你我无法阻止,可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匹好马。
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往后仰,一股冲力,让他看着身边的B组骑手及马匹从两侧消失。
他知道黄马西拉跑起来了。可是,老桑扎西感觉不到马匹跑动所带来的颠簸。奇怪,明明黄马西拉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跑起来,可骑在马上却平稳得犹如坐在一部轿车里。
老桑扎西有点明白了。他拉拉马缰绳,试图控制黄马西拉慢下来。A组比赛已经结束了,现在要那么快干什么嘛。
耳朵边突然爆裂出很多人的呼喊,走马,大走马,一匹无与伦比的大走马。
大走马,真是好马,好马呀。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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