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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
李云飞
李云飞,笔名野泉,男,汉族,甘肃省会宁县人。在《飞天》《甘肃日报》《诗选刊》等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数百首(篇),有诗作入选《中国年度诗歌选》《飞天60年典藏》等选本。著有散文集《故乡的风》,甘肃作家协会会员。
云秀西岐山
主播:光明;后期:猫猫船长;监制:瑞芳;本栏目音频由有声广角制作。朗诵片段为蓝色字体部分。
最近一次去西岐山,是在中秋时节一个雨后的黄昏之际,我独自驾车沿祖厉河右岸与南北向的流水同行。道路两边的庄稼和果园,尽情释放着秋天特有的浓郁馨香,好像每一寸时光里都不断沁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气息,把人几欲放飞的心情又不断拉拽回烟火人间。
两边徐徐后退的青山如展开的画卷,秋风挥毫大写意,点染出一页页流光溢彩的绚丽风景。落日即将西沉,把最后一缕余辉涂抹在山顶的云朵上,使生动的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型万花筒。我把目光投向哪里,哪里就不断变幻出千姿百态的斑斓景象。
打开车窗,能听见轮胎亲吻着柏油大道发出的沙沙声,人在车上,也能感觉出轮毂旋转如飞,好似一匹撒开四蹄流星一般疾驰的骏马,入柴门、越土门、穿峡门,很快就把保宁驿、甘沟驿、郭城驿等一些古意葱茏的村镇甩在了身后。
这样风驰电掣地碾过七十多公里公路,在祖厉河与关川河交汇地左转而过,折向南行,顺关川河右岸逆流而上,进九百户、过六百户、出三百户,转眼就与小寨子、二寨子、头寨子等村寨擦肩而过。
结束了一百公里的柏油路,右拐进入回回沟,上行将近十公里左拐右弯的水泥路,就到了鹿儿塬南麓下。陡峭的塬坡如脊梁、似刀背,顶天立地的魁伟模样颇具草莽英雄气质。沿猴牙岔陡峭的山路而上,小心翼翼旋转过八盘陡坡,缓缓驶上坡顶,就进入了天高地厚的鹿儿塬。
鹿儿塬本是一个灵动的地方,但因长年累月受干旱的侵扰,变得枯荒苦焦、粗粝豪野。然而,就在这样的苍茫境界里,居然还有一个让人听起来怦然心动的地方——西岐山。只是此西岐山非彼西岐山,彼西岐山是凤鸣之地,蕴藏着丰厚历史和锦绣传说;而此西岐山是鹿跃之野,抖擞的是更加恢宏的西部风格和粗犷的北方本色。
驶上鹿儿塬顶,眼前沃野开阔,村落稀疏,大地潮湿,百草凝露。天空低垂的云块沉甸甸的,仿佛饱含着水分的一块块海绵,有些似乎不堪自身的重负,缓缓降落到了山谷里。放眼远望,东北方的屈吴山、东南面的铁木山、正西向的马衔山,都被暮气笼罩着,被云雾缠绕着,隐隐约约,如三根擎天柱,把幔布一样的天空高高撑起。此时夜幕已经悄悄地潜入了鹿儿塬四周的山沟,朦朦胧胧的黑色发酵一般不断增厚,有一种不把空谷填满誓不罢休的洪荒气概。
西岐山在鹿儿塬北麓的半坡上。一进入塬坡头上的兴鹿门,就看见鹿鸣苑内的双鹿石雕,回首凝望的样子,似乎连同身后的香云亭一起陷入了遥远的冥想当中,浑然忘却了岁月的流逝。从这里开始向西行驶,沿着一条硬化路,绕过牧鹿顶,就看见牧鹿亭耸立在这座塬的最高处,抵挡着晚风,那翘进天空的檐角,似乎兀自把鹿儿塬的海拔又抬高了三尺三。匆匆穿过南塬,向北越过旮旯等村庄,转向东行,这时闻道亭茕茕孑立的影子就远远地出现在眼前了。
鹿儿塬北畔的这座用大理石刻榫雕卯构建而成的闻道亭,与道家塬南侧山背后荞地湾顶上的问道亭隔空遥望。两塬浑然相峙,两亭翼然相对,一南一北,一闻一问,看似不言不声,无应无答,却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自在庄重之间,似乎蕴涵着亲近天地,顺应自然,尊德守道,感时化人的坚固力量。
闻道亭南侧,有一条砂化的蚰蜒路,弯弯曲曲颠簸向西岐山。车行这里,还未入便道,就已经隐约听见从藏于半坡的云秀寺里袅袅升上来的钟磬声。此刻,暮鸦归巢,野鹊入林,天地变得静悄悄,时光变得慢悠悠,顿觉山河清静,人间清爽,万物随之也神圣起来了。
云秀寺在西岐山的褶皱里,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点滴显真章。一座座仿古庙宇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描梁画栋;也有傍崖掘洞为室、临壁凿穴为龛的神殿佛堂,那种架势绝不比一些名山古刹逊色多少。在这崎岖陡峭的角落里修建这样的殿宇群落,用料之艰辛,用工之艰难,用情之艰深,不得不令人惊叹有余,佩服有加。不知是怎样的一群人,怀有磐石一样坚硬的意志、山塬一样坚韧的精神,耕云牧星,栉风沐雨,在这蛮荒之地植出了文化的禾苗,在这幽暗之境点燃了智慧的烛火,使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西岐山发生了光彩的蜕变。
修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不管什么时代、什么族类,只要把澎湃的血脉融入山脉,山脉就会奔涌成连绵不绝的文脉。一砖一瓦砌台筑殿,犹如在心灵的沃野上一念一想地架构精神广厦,天遂人愿地把偶像塑出来时,也就是自己把自己供起来顶礼膜拜,让徘徊于僻壤的心灵有了安妥的归宿。
西岐山以西不远处的黑池灵湫,是会宁古八景之一,本县旧志中早有记载,而今更是声誉鹊起。我和朋友前年暑期就是从西岐山这条曲径通幽的陡路上驾车下去,跨越沙河,在大瓜坪品尝了一个小籽瓜,在中堡拜谒了榆爷神树,在泉坪喝了一顿罐罐茶,在瓦瓷沟寻找到了一位热心向导,徒步逆流而行,且歌且吟,饱览了一段西蕃古道上的鲜活风光。
黑池灵湫是在河谷当中一道石崖下形成的一处较大的水潭,每当暴雨后发洪水时,从上游贡马井开始一路奔涌而来的浊浪跌落下来,会形成壮观的瀑布,雷鸣石崩一样的轰鸣声,霎那间就会击穿空旷的河谷,把震颤的巨响传遍附近的村庄,在人们惊魂未定的心间久久回荡。千百年来不竭不涸,在这人烟稀少的干山枯岭中,确属奇观。
西岐山与黑池中间,有一座山叫凤凰山,两山同在鹿儿塬北麓,比邻相望,风从山岭上吹过,有山窟石窍发出声响,仿佛在演绎凤鸣西岐。附近还有一股惊世骇俗的泉水,日夜叮咚,四季汹涌,从未干涸,这在干旱缺水的当地成了神一般的存在,融入了许多凄恻委婉的故事和美丽动人的传说。
从西岐向北望过去,西海道家塬南麓下,那一个个由小山岭逶迤而出的人字形状的山湾,如鬼斧神工雕刻出来的一样,深情地把黄土人家呵护在其中,尤其是山背后这个小村庄,因近几年来修建起了几处人文景观,开展了一系列群众文化活动,成了武家沟极具内涵富有底蕴的一道崭新的风景线。
山的背后是一本书,最耐用地道的当地方言来读。人字湾里的几十户人家就作了书的封面,白昼的炊烟是娓娓道来的序言,夜晚的灯火是温情脉脉的题跋;黄土地是祖辈耕作不辍的主题,但永远离不开老天爷的垂怜润色;而那些亭台园门等建筑,就自然成了书中的插图,也成了最生动的细节,整本书文意新颖,情节别致,字迹饱满。
我把思绪从遥想中拉回到眼前来,在西岐山顶凝望,不知什么时候云秀寺里殿宇的轮廓灯亮起来了,把整个西岐山辉映得金碧辉煌无比圣洁的样子,就连山坡上稀疏的草木也隐约披上了一层慈悲的光芒,一柱柱山峰就成了一个个身披袈裟的佛陀,自带着几分威严庄重、几分仙风道骨的神秘气息,在夜色里显出愈发高大伟岸的样子。
我正在出神时,忽见一团洁白的云雾迅速从眼前飘过,像一只神鸟一样没入山谷。我刚要惊出声,又有几缕云雾从身后涌来,像圣洁的凤凰上下翻飞,又像白色的精灵来回盘旋。这云雾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看似澄澈的空气里什么也没有,忽就从中飘出来一团,云遮雾罩地阐释着有生无、无生有的玄妙之道。
那种风起云涌的速度,是我始料未及的,它们好像在急急赶赴律令的召唤,疏忽之间,就把整个山谷笼罩起来了,坐落其中的寺庙以及山丛中的村舍人家,都被严严实实遮蔽了起来,我眼前只剩下平展展的塬面和白茫茫的云海,远处突兀而出的数座山峰尖顶,像海面上升起的几座岛屿,也像横渡苍茫的几叶帆船。天空中透出的七八粒星光,让人疑心那是几个提着灯笼的神仙,游走在赶赴西岐山庙会的天路上。
隔着夜幕和云雾,能望见鹿儿塬与道家塬、李家塬、白草塬围河而坐的敦厚情景,也能隐约听见从普化山、清凉山、古刹山和兴隆山等处传来的天籁之音,还能望见东南面牛门洞和西南面窠立台摇曳着彩陶之光的几豆温煦的灯火。
我也打开车灯,顺着两股光柱,从塬顶盘旋而下,转眼之间,就一头扎进了云雾之中。车像一只得道的甲虫,在浓雾密云中缓缓蠕动。两三点零星小雨滴从车窗飘进来,打在脸颊上,如细小而神秘的亲吻。沐浴着和风惠雨和祥云瑞气,人一阵一阵地激灵,有如醍醐灌顶,顿时神清气爽起来,便如游子回家一样,心无旁骛也心无杂念地走向稀奇的西岐胜境。
本期点评1:
开篇就能鲜明感受到作者跟西岐山熟稔亲切的关系,作者把他们的相见渲染成了浪漫的约会一般,有效地把读者的期待值拉满。除了描写西岐山,也如数家珍地记述了通往山的路途见闻,丰盈了读者的体验,可见作者不止一次拜访,已把它们处成亲朋,字里行间甚至能感受到作者朝圣般的心情。
作者似乎发现了时间与空间内在的榫卯关系,巧妙地把人、自然和社会放在一个看似虚空且巨大有形的场域加以描述,进行有机的衔接乃至融合,让彼此完成深入的互动,并达成某种隐秘的协议,隐约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哪怕连车胎和路面都相对和解了,这也是社会对自然的浪漫主义,更是致敬。
西岐山及其周边景致,被作者描绘得缤纷斑斓,作者对这一方生态的喜爱溢于言表。也着笔了云秀寺与西岐山的空间关系,若从文题“云秀西岐山”来论,这番着笔似乎还可以丰富饱满些,尤其是它们的内在关联还有进一步的发掘和阐释空间。
氤氲在行文的气韵,显然可以感受到作者对词句强有力的驾驭能力,作者仿佛已构筑起丰实辉煌的语汇库,供自身任意调度。这是优势,稍不留神,也可能成为危及文本内涵的叙述惯性,有时难免“放飞”了笔触,比如原本可以质朴叙述甚至白描的,却详尽地诉说、华丽地铺陈,致使句段中呈现了不少诸如“耕云牧星,栉风沐雨”“忘却名与利,陶醉心与神”“用信心把情怀加固成一种信念,用信念把格局加持成一种信仰”“正在发生光彩的蜕变、多彩的蝶变、精彩的豹变”“叩山拜水,……;访古问今,……”等泛对仗式的语势和骈文式的排场,读来难免云山雾罩的,表达的意义既交叉又有点“绕”,觉得不无奢侈,其实可以节制这般“飞檐翘角,描梁画栋”,琳琅满目反而会削弱原本要呈现的亮色和质感。这或许是作者恣意畅笔过程中难以意识到的,倘若回过头再品读,作者一定会遗憾地觉察。
从常规游记到生态文学或者说纯正的散文,无疑需要一个酿造过程。可以感受到作者把自然流露的情感、占有的文史资料等作为酒曲,尽情地投入其间,努力发酵并酿造着,至于纯度与口感如何,读者见仁见智。
——江锦灵(《星火》编辑,青年作家)
本期点评2:
天地一逆旅,人间多情客。驱车与昼夜沉默、无应无答的自然景物同行,作者却如遇知心故友,一番抛心置腹。李云飞至今已上传《祖水之源》《牛门洞》《郭城驿镇》《泉坪听泉》等一系列故里会宁行走笔记,以及相关诗歌。一叶一石,常与生命的悲欢荣辱紧密联结,于是心物合一,融于时光深处。
其对山水的爱好,有渴鹿奔泉般的意绪。山水的活泼动态,宇宙的盎然生机,总能被作者及时捕捉,生动呈现,并在自身较深的文化素养基础上,给予独特理解。
这篇《云秀西歧山》开篇不久,写飞驰落日余晖的云,便新颖而蕴籍,闪耀之间,目击道存。
尊重万物的自然状态,复译万物蕴藏的性情。鹿儿塬顶夜眺一段,作者以独特的眼光,突显地域特征,写得生动传神。壁立万载、敦厚千寻的鹿儿塬,是“顶天立地的魁伟模样颇具草莽英雄气质”。塬顶一眼望去,在大西北恢宏深邃的视野与苍茫粗犷的气质下,“大地潮湿,百草凝露,晚风微凉”,切合时节;饱含水分的云块“仿佛不堪自身的重负”,缓缓落于山谷,又追随晚霞飞练,使雄浑的高原旷野俨然梦幻仙境。即使“朦朦胧胧的黑色”,在悄悄潜入的夜幕下,也“发酵一般不断增厚有一种不把空谷填满誓不罢休的洪荒气概。”
人依山而立,山因人文而尊仰。人类一只如炬的笔,熠熠映照山水的真精神。筑造云秀寺“用料之艰辛,用工之艰难,用情之艰深”,才“在这蛮荒之地植出了文化的禾苗”,作者书写华山夏水,故里人文,又何尝不是用情深厚?真气腾胸,情景融合,正因用心专一,观闻道亭,才能一语犀利“更像天地间的一根磁针,上指北极星,下指西岐山”,也才能感受到一种力量,“自在庄重之间,蕴涵着亲近天地,顺应自然,尊德守道,感时化人的坚固力量”。正因心镜澄明,才回荡漫山草木在袅袅升上的钟磬声里的念诵,肃穆远山,无不聆听梵音,使人烦恼顿消,渐入清凉胜境。作者思维缜密,情感充沛,也正因“用心玩味,用情体味”,一座桥亦可贯穿古与今,沟通天与人,一座重视人文的现代村落,神采奕奕,一部大山之书别有新意,人字湾里的几十农家“作了封面,白昼的炊烟是娓娓道来的序言,夜晚的灯火是温情脉脉的题跋……”
即使两三小雨滴,云海里亦成为“细小而神秘的亲吻”,斯时斯境,触觉效果,往往比视觉、听觉愈发不“隔”,直切人心,大山腹语,耐人回味。
行文流畅自然中,不失凝炼隽永。
也许,这一系列行走笔记里,个别篇章在材料选择与取舍上,可以再下一点功夫,去芜存菁,使文章更加轻重适当,疏密有致,增强表现力与感染力。
——卢静(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