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玮:奔赴朝鲜战场时,她只有11岁

导读: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响入朝后的第一次战役,以光荣的胜利拉开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的帷幕,这一天也被定为抗美援朝纪念日。在当年的队伍中,有这样一个小姑娘,她“入伍”到达朝鲜时,才刚满十岁,却用自己的坚强和乐观,为艰苦的行军生活带来了一抹希望。她就是志愿军54军文工团小团员——刘军。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他们的汗水和血水,不断从绷带缝中流出来,却担心吓着我,细声细语地对我说:‘小同志,不要怕,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了安慰我,有位战士还费劲地抬起缠满绷带的胳膊,强装没事。”
说起当年坑道内的情境,志愿军54军文工团战士刘军不忍细细回忆。“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们会请我唱支歌。我当年还是童音,所以唱的也是儿歌......”
1953年,金城战役。连天炮火点亮夜空,阵地笼罩在浓烟烈火之中。前线坑道里,刘军昼夜不休地照顾着伤员,为他们哼唱着歌曲。彼时,刘军仅11岁,却已是入伍3年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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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中最小的她,恰是一株给人希望的报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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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跨过鸭绿江,站在朝鲜新义州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时,刘军刚满10岁。
她看见一群老人从废墟底下的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背着或牵着衣衫褴褛、满面灰尘的孩子。“没有见到年轻人,那些孩子的父母不是被敌机炸死,就是到前线抗击美帝去了。”一位朝鲜老大娘拉着一名战士的手,用不大熟练的中国话说:“志愿军同志,你们一定要替我们报仇啊!”
彼时,刘军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场战争的使命和意义。但她看着新义州的残垣断壁和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弹坑,看着朝鲜百姓的惨状和战士们拽紧的拳头,她模糊的告诉自己:才解放的祖国和才治好病的母亲,不能变得像朝鲜一样。
刘军,名中本不带“军”,原名唤作“刘美英”。
1942年12月,她出生在山东。父亲生死未卜后,母亲带她一路逃难,从山东烟台到广西壮乡。四处透风的家、干不完的重活和发病时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母亲,是刘军五六岁时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时我只有六岁,为了活命每天必须去干很多重活。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治病。母亲痛得满地打滚,我只能一边流泪,一边为她捶背缓解。”长期营养不良加上难以负荷的重活,刘军的身子格外瘦小。
1950年春,那是壮乡太平镇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刘军母女的生活变了样。“剿匪和土改如火如荼,解放军们还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送给我们母女,又寻医送药,治好了妈妈的病。”
为表感激,刘军母亲常常为战士们缝洗衣服,而聪颖的刘军,因自学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当地方言,便在部队抓到土匪时为战士们当翻译。部队的文工团,成了她最常去也是最向往的地方。解放区的歌舞,她一学就会,很快成为了镇上儿童团的副团长。一来二去,刘军和部队特别亲。
后来,刘军听说文工团要在当地招兵,就一直缠着妈妈,要她带自己去报名。“最初,妈妈不同意。但想到是解放军来了才给我们新生,她也担心自己身子哪天垮了我就没人管了,只有交给部队她才放心。”
母亲带刘军去报名,文工团的老团长不肯收。母亲谎称刘军十一岁,又再三保证女儿性格刚强,不是一时兴起。最终,老团长同意让刘军成为文工团的编外小团员,也和她立下了约定——在部队巡回演出的几个月里,若刘军受不了行军演出的苦,就送她回家。
出发的那天,刘军走得特别带劲。“行军时,大同志们轮流为我讲英雄的故事,像刘胡兰、王二小,还有苏联的丹娘、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这些英雄故事,深刻影响了我一辈子。”从基础的队列操练到学习才艺,从收集战士们的英雄事迹到紧锣密鼓排练节目,还没有步枪高的刘军刻苦认真,每次成绩都很亮眼。“团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也像亲人一般呵护我,没有他们的照顾,我很难完成行军和演出任务。”
经受了考验,在部队的驻地贵县,刘军正式成为了一名解放军。“第一次发军服时,就连最小号的军服我也穿不上,还是大姐姐们一针一线为我改短的。虽然改后的军装还是宽大了点,但戴上军帽,扎上皮带,我觉得自己真是潇洒又威武。”刘军美得合不拢嘴,走在街上总会引来一群群的小朋友。文工团驻地因此常有小朋友来找刘军,这时,刘军便会把英雄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那些孩子们听。“他们像我过去一样,久久舍不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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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军文工团在贵县合影,前排右四站着的小同志正是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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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军的记忆中,朝鲜战争爆发后,文工团团部的墙上,总是贴满了战士们的决心书和请战书。“大家都想去抗美援朝。听说部队的女同志大多都被留在了国内,我生怕自己不能参加抗美援朝,所以军队训练时特别卖力。”此外,刘军发挥了报名参军时的“缠”字决,一见到团长便“死缠烂打”,非要团长答应带着她去朝鲜。
刘军参军以来,人小志坚的她总能激励无数的青年少年。所到之处,也为战士们增添了许多逗乐童趣。战士们都特别喜欢这名小同志,即将奔赴前线的文工团更舍不得这个小妹妹。
再三考虑后,领导最终批准了刘军的请求。1952年10月,44军与45军合编为志愿军54军,奔赴朝鲜。
面对“您当时也还是个孩子”的感慨,刘军奶奶严肃地对我说:“不能以现在的眼光看特殊时期。你想想,当年,我们国家的人均寿命也不过三十多岁。入朝时,部队里三十的就是‘老兵’啦,也有很多战士不过十多二十岁,我是一名小同志!”
志愿军政治部将战地文工团建设当成一项重要任务。各军师团都有战地文工团,营级及以下作战单位有前线文化课和俱乐部,提升前线文娱生活和战地文化水平。
入朝后,刘军很快接到了第一个任务——跟随军政委领导,驻扎在朝鲜西海岸前沿。“前沿海岛与敌占海岛的距离很近,晴天时,用望远镜就可看清敌岛正面。”“舞台”虽搭建在背对敌军的一侧,但也时常遭遇敌军炮火侵袭,这是刘军最初的“战火洗礼”。
当被问及“怕不怕”时,刘军奶奶爽朗一笑:“不怕!真不怕!部队里的大同志们都不怕,我也不怕。”硝烟弥漫的战场和条件恶劣的海岛环境,没能阻碍热爱生活的战士们。大家在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地上,撒下了青菜的种子,种下了一颗颗绿油油的小白菜,“如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竟是前沿阵地。”
慰问团的到来,使“兵岛”热闹活跃了起来。“不知道演出了多少场,我最擅长跳的是朝鲜舞和马车舞,也常常和团里的大哥哥表演节目《志愿军与朝鲜小姑娘》。”睡觉时,二十几人挤在一个土坑上,大家和衣而眠,刘军便是男女同志的分界线。
一天晚上,隆隆炮火将刘军震醒。睡在刘军身旁的战士,一把背起她就往外跑。“我们一会儿跑一会儿卧倒,炸起的碎石和弹片四射乱飞,他用胳膊为我挡飞来的弹片。转移到坑道安全地带时,血染红了他整只袖子,队长赶过来为他包扎伤口,他还是笑呵呵地。”
“小刘,我这点伤没关系,明天演朝鲜舞时,志愿军叔叔照样能把你这个朝鲜小姑娘举起来。”
刘军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害你受伤的。”对方用手刮了一下她鼻子,笑道:“看啊,我们的志愿军‘大兵’哭鼻子了,真丢人。”被他这么一逗,刘军心情轻松了许多。
这时,她才发现,双方的炮火象流星雨似的飞来飞去,夜空中还挂着几颗照明弹。在照明弹的光亮下,她看到山上坑道口有几个身影在来回穿梭。“事后才知道,那是几位战士正冒着炮火,抢救我军战备物资。”文工团的同志们也耐不住了,顶着炮火冲了上去。“第二天演出时,我们将昨晚阵地上,战士们抢救物资的英勇事迹排成了节目,战士们看了倍感亲切、大受鼓舞。战地表演,最大的特点就是现编现演,见什么就唱什么,见什么就演什么。”对此,1军7师21团团长康致中烈士曾在家书中提及,“对部队鼓舞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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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刘军(图中小女孩)和李殿哲在前沿阵地为战士们表演
除了慰问表演,刘军还下到班组去和大家一块劳动,抬石头,打炮眼,挖战壕。“大家都不愿让我干重活,我就在旁边为战士们打快板、递水,有时还站在高坡上指挥大家唱歌。”前线部队很少见到老百姓,更别提小孩。可爱的刘军所到之处,总能将战士们的战斗热情燃烧起来。
03
“文艺工作上高山、进坑道、上火线”。前沿阵地数量多、分布广,对于刘军来说,冒着敌机轰炸长途行军是常有的事。夜间连续六七个小时的行军,常常令她困得睁不开眼。“有次走着走着就睡着了,险些连累拉着我的魏队长一起掉进了沟里。”那次之后,刘军便到卫生员处要来一些清凉油。困意来袭,她便将清凉油往眼睛上涂,难以形容的痛楚瞬间令她精神百倍。
“偶尔,部队也会白天行军。说是山路,其实并没有路,大家只能攀着荆棘和杂草向上爬。有次攀爬,那杂草荆棘比我个头还高,我不想让大同志们为我担心,就一边爬一边嚷嚷着要和他们比赛。”她卯足了劲往上爬,但刚爬到山顶,便累得失去了意识。“等分队长叫我起来吃饭时,同志们已经在砍树挖掩体,而我正睡在垫着树叶和草的掩体里。”
“山上不能点火,大家只能吃自备的干粮,喝低洼地里的积水,舔树叶上的露水和冰凌,喝尿的情况也是常有的。”生活上的艰苦可以忍受,可敌机的猖狂却战士们气恼万分。没有制空权和先进的武器,敌机发现志愿军战士们便常常贴地飞行,挑衅滋扰。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山间行进,敌机群发现我们后,俯冲而来,飞得比山的高度还低。”大家愤恨不已,一年轻战士跑到机枪旁,双手托起机枪的两根前支架对准敌机,机枪手抓准机会一阵猛射。“中了!那敌机被射中后冒着黑烟往下栽。其余敌机还以为我们用了什么新式武器,吓得赶快逃走了。”敌机走后,树林里一片欢腾。大家把那名年轻战士举起来,抛得高高的。他手掌的虎口已被震裂,鲜血淋漓,脸上笑容灿烂。“我们志愿军就是有着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才使美帝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
“不仅要紧跟战斗部队,还要做好行军中的鼓动工作。”文艺兵们会把战士们的英勇事迹编成快板和小曲,站在行进队伍旁说唱给部队听。行军路上,刘军总是手挟小竹板,边说边唱为部队鼓劲。不少战士看到她,会对她说:“小同志,你就等着听我们胜利的好消息吧。”刘军也答应他们,会将他们英雄事迹记录下来编成节目。“可后来,他们中很多人都没能回来。我时常想起他们可歌可泣的事迹,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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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在战场挖战壕,右一为刘军
1953年,停战前的战斗即将打响。在刘军的再三恳求下,她和几名文工团女兵一起驻扎进前线坑道。
“很多年轻人以为文工团只是在战场唱唱演演,其实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另一名文工团战士连发蔚告诉我,“既是宣传员文化教员、又是战斗员、还是卫生员,‘一专三会八能’说的就是我们——一项专长即‘会编、会唱、会演’。八能是‘能包扎伤员、能战地宣传写标语、能洗血衣能缝补、能做庆功会的红花和追悼会的白花、能为战士写立功材料和家书、能转运战友遗体......”
炮火是灯光,战场是舞台。在这里,炮击能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炮炸的声响震得坑道内的包扎所摇摇晃晃。随着金城反击战越发激烈,伤员也逐渐多了起来。卫生员和文工团老兵们不断往返阵地抢救伤员,刘军留在坑道里照顾伤员。
“伤员不断被运送进坑道,满身满脸都是血。有些负了伤还能走动的战士,才包扎完伤口又跑回阵地上战斗。那些浑身缠满绷带的重伤员,没人哭叫一声。有一名刚满十七的小战士,他伤得很重,背下阵地时,他满脸满身的血,肚子里的肠子流了出来。用了很多绷带,也止不住不断外淌的血,绷带全变成了血红色,我听到他嘴里还在小声念叨:‘打。’”
“血水和汗水,不断从绷带缝中流出来。他们却担心吓着我,反而细声细语对我说:‘小同志,不要怕,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刘军被深深震撼和感动着,年幼的她总是麻利地拧起毛巾,为他们轻轻地擦拭,又用铁碗和小勺,慢慢地把开水一勺一勺的送到他们嘴里。刘军问他们:“同志,你痛吗?”战士们总是笑着,违心的摇摇头。为了分散注意力,有些战士会请刘英为他们唱支歌。“我会轻轻趴在他们耳边,为他们唱一支儿歌,他们总是那么静静地听着。”
刘军已记不得在坑道里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昼夜,无数令人钦佩的伤员战友,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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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刘军(右)与战友李斌英在部队驻地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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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停战协议签订后,刘军才离开前沿阵地。回到文工团,她很快得知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即将到来的消息。
1953年10月,战士们在胜利的喜悦中,迎来了祖国的亲人。
“我们加班干点干得热火朝天。建起了整齐的干鞑垒新房,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们从山上采来很多金达莱花,插在大弹壳做成的花瓶里,山下路口处,还用松枝和花朵搭成高大的‘迎亲门’。”
慰问团到来的那一天,刘军更显英姿飒爽。作为代表之一,她穿着扎着武装带的演出军服,配上高筒皮靴,手捧花束站在欢迎队伍的前面。“慰问团团长是贺龙元帅,副团长是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大姐,慰问团里还有许多著名劳模和艺术家,都是我崇拜的人。”
当首长们走下汽车时,刘军赶紧迎了上去。“真好,我是给康大姐献花。”陷入回忆的刘军,脸上挂着童真的微笑,仿佛又回到当年。“康大姐见我是一个小女兵,十分高兴。她一面接过我献的花,一面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嘘长问短,还亲了亲我的脸蛋。”
联欢会上,刘军表演了拿手的朝鲜舞和曾为千万名战士表演过无数次的山东快书——《阵地上过新年》。当得知面前这位11岁的小姑娘已是有着3年军龄的“老兵”时,康克清拉着刘军的手,对贺龙说:“老贺,你看这孩子,才十一岁,这孩子是不是我们人民军队里最小的兵了?”
贺龙元帅微弯下高大的身躯,笑咪咪地握着她的手说:“小同志,你好啊!”又细细询问刘军的情况。
“当贺龙元帅听说大同志们利用休息时间,用树枝当笔,大地为纸教我学文化时,他高兴地笑了:‘我们人民军队真是一座大学校。’不过,对于我这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文工团员,他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当一个文艺兵,只有这点文化是不够的。更别说你们是祖国的未来,祖国的四个现代化靠你们来建设。今后,必须要掌握更高更深的知识,才能为祖国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对我说完,他又对我们军长丁盛说:“孩子太小,现在停战了,你们要送她回去学习读书。’”
于是,1954年春,刘军在坚持完成志愿军代表团慰问朝鲜人民军的演出任务后,搭上了回国的列车。战友们与她依依惜别,留下了珍贵的临别赠言。
“小刘,今天相别,是在朝鲜前线,是在朝鲜停战的日子里,是我们祖国五年计划的第二年,但我们相见的一天是在什么地方呢?那时祖国是如何的美好哇!那时候你恐怕是个知识丰富的青年了,是一个长得又美丽、又健壮的姑娘了吧!一定的!”
“亲爱的小同志,你是革命的小文艺工作者,在这两年中,你用你的腿跳起了健康的舞蹈,你用你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动作,演出了很多精彩的戏,你用你的喉咙唱起了群众爱听的歌声,你唤醒了不少犹豫不决的少年青年,你要保持你的荣誉,就得提高自己的文化......”
刘军奶奶为我展示了其中几封。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几十年的岁月浸染,书信仍保存得十分完好,足见主人将其视为一生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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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间,流露出那个年代真挚朴素的战友情谊和革命信仰
2024年的春天,刘军长途跋涉,从广西到重庆再到成都,拜访垂垂老矣、越来越少的战友们。
在乐山,当地小学邀请刘军为孩子们进行一场爱国主义教育。尽管路途劳累,但她想也没想便换上军装赶到学校。那一天,在宽阔平整的操场上,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那些将她团团围住的孩子们,个高体健,正是当年刘军跨过鸭绿江时的年纪。
70年前,刘军是战场上最小的同志,在战火中涅槃、在硝烟中成长,倍受志愿军“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关爱。几十年来,她的年龄不断超过她的志愿军“大哥哥”、“大姐姐”们——那些战士来不及老,年龄已永远定格在战场上。
于是,她又一次站在讲台上,再一次动情地唱起了战地歌谣。将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战士们的故事,讲给在和平安定的新中国长大、远离战火硝烟的孩子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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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刘军为原型的铜像《中国孩子之最小志愿军 愿做一株报春花》在全国各地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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