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春秋“槛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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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耳

《红楼梦》中妙玉给贾宝玉庆贺生日发去贺信,署名自称“槛外人”,意思是她一个出家人是站在贾府的红尘之外的。妙玉从前的闺蜜邢岫烟就建议贾宝玉自称“槛内人”,槛外和槛内,自是两番天地。我读《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发觉李敬泽也在变,他从几年前写《小春秋》时的那个春秋“槛外人”,变成了现在的“槛内人”。他一脚跨进了春秋的“槛内”,于是从置身事外的妙玉,变成了“槛内人”宝玉。于是春秋的滚滚红尘,香的臭的,都沾染上了正在春秋路上狂奔的他的衣襟。

他就是一个春秋人与春秋人民同悲同乐

于是我确信:写《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时候的李敬泽,他就是一个春秋人。他不但是一个春秋人,还可能是一个在春秋时期拿起弹弓打鸟的调皮捣蛋的少年,他甚至可能跟后来成为倒霉蛋晋灵公的不良少年夷皋混在一起,他也可能爬上了美男子子都的车驾,他可能会跟晏婴辩论喝酒,跟着重耳一起大路朝天一路狂奔,他会笑话赵盾因为“妇人之仁”被哭乱了心、乱了阵脚,他会跟孔门的哪些个弟子做好朋友呢,他也会去市井之地跟屠狗辈喝酒吧……总而言之,当一个今人足够热爱那个春秋时代,他一提笔,他就变身成了春秋人,跟重耳一样一溜烟去与春秋人民同悲同乐去了。

《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是一本我读之不停笑出声来的书,一个作家要怎样才能够得着那么一个遥远的时代——遥远得几乎很少有影视剧将之具象化,再将它拉近,近到他好像跟那些仪态各异、脾气各异、心性各异的春秋人都很熟络,他们成了他的兄弟姐姐大伯大婶七大叔八大姑,他了解他们,懂得他们,共情他们。

跟春秋的这些人物相处久了之后,他一个现代人,甚至都有点羡慕他们。

《春秋》悠悠万事,头一件:郑伯克段于鄢。此为公元前七二二年,《春秋》纪事首年。李敬泽也跟着郑庄公这一家子,踏上了春秋路。

以李敬泽的眼睛看春秋,春秋的很多事,其实就是家务事。《春秋》纪事首年的要事,不过就是郑庄公找妈妈——一个叫寤生的男人在2700年前的地道里找妈妈。因为他妈生他时难产,就不喜欢他,喜欢他弟弟,他弟弟长大后图谋叛乱,他妈偏心小儿子,大儿子一怒之下把母亲也关了起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终于,这寤生消了气后,挖了个地道,和他妈在地道里相见了。

在第一篇《寤生二三事》中,我们就看到了各种搞笑的人和事:母子为了一句话非要在地道里相见。春秋人也讲“颜值正义”,子都因为是美男子,杀了颍考叔,寤生也装糊涂。所谓“人和神”,这人,是有各种人性的弱点因而可亲;这神,比如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他的光芒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些同样干过坏事的奥林匹亚山上的神。

一个春秋四部剧正剧悲剧喜剧闹剧

在李敬泽的笔下,一个春秋四部剧。

第一部,春秋是正剧。李敬泽写了春秋大义,写了孔孟。写了春秋人那种顶天立地的骄傲。他们是强者骄傲,弱者也骄傲。成功者有成功者的骄傲,失败者也有失败者的骄傲,比如英雄要离。国君有国君的骄傲,那么大臣也有大臣的骄傲,晏婴对“抱柱而歌”的齐庄公见死不救,导致齐庄公被捉奸死于情杀。晏婴还很有理,因为他分清了公事和私事,晏婴大概是最早有现代意识的中国人了。

第二部,春秋是悲剧。伍子胥的眼就是悲剧之崇高。《赵氏孤儿》前传是一个孤独少年夷皋的悲剧,也是赵盾的悲剧。今天我们听到历史的回声,听到了急子和寿子这对苦命异母兄弟的声音。“杀错了杀错了,杀我吧杀我吧”。李敬泽拍案:这俩孩子是怎么死的:羞死的。因为他们是有精神洁癖的人。

第三部,春秋是喜剧。那个时期的天真的中国人,他们时常以乖张的、元气淋漓的行为逗得你发笑。

第四部,春秋是闹剧。宋闵公下个棋就被拧断了脖子。澡堂子里开个玩笑就能引发血案。国王吃个独食也能被杀掉,国王这个职业真是太高危了。

你看这些春秋人是否太不成熟,就像人类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方面他们血气方刚,一方面他们残酷杀戮。生命之歌有时候是崇高的,因为一些春秋人的死亡是有意义的死亡,但另一些春秋人的死亡,又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他们明明可以“苟活”的,却冲动之下,“遂不活”。由此我们反思中国人的生死观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是后来才有的,但肯定不是春秋人的生死哲学。

热爱春秋时代的李敬泽写出了一种“春秋速度”。笔落之处,我们看到一个个在路上的春秋人。春秋大驿,大路朝天。春秋速度是一段段蒙太奇:拿重耳举例,重耳掩面绝尘而溜,一觉醒来,发现他的朋友和老婆把他灌醉了扔到了齐国温柔乡之外,只好发奋图强。不然,重耳面对美人温柔乡也跟后来的刘皇叔一样不想奋斗了。重耳也就是“凡人”一个,差点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重耳跟在弟弟夷吾的“长跑比赛”中完胜,终于,成为了后来的晋文公。

春秋时代的女性,以西蒙·波伏娃的标准,她们肯定是第二性。但在李敬泽笔下,春秋的女子虽厕身于边缘位置,却依然折腾着自己的折腾。一部春秋小传,几个女子就篡改了“游戏规则”。“秦晋之好”不是玩虚的,我们看见了几个女人在夫家和娘家之间玩三分狠辣三分艳丽三分智慧的平衡术,几个叫齐姜的美人就魅惑了春秋诸国的纲纪。卫宣太后拿自己作比喻来说外交事,人家春秋女子说得大大方方,春秋人可真不虚伪。李敬泽压轴点评:正是,春秋兴亡多少事,尽在美人一笑中。

这才说了半句,加上另半句才圆了:春秋兴亡多少事,尽在美人一哭中。《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中,有一篇《娘娘告状》,名相赵盾就是妥妥的一个有软肋的“人”。晋襄公死了,赵盾本欲另立,却被抱着吃奶小王子的夷皋妈哭倒“长城”,从此改写了晋国历史。

在历史的缝隙里听到了一声叹息

说历史,其实说的也是当下。在讲述系列《赵氏孤儿》前传故事时,作者随时能穿越回当下,他将嬉笑怒骂又转化为严肃的思考,比如当下教育的“卷”,追溯到春秋,宰予白天睡了个大觉,就被孔子痛心疾首地跳着脚骂,不就是睡了个觉,至于吗?李敬泽遂言:孔子的可爱在于他有人性的弱点。又比如,如何来考量正义与非正义。目的正当,那么手段是否也需要正当?诸如此类。他站下今天的位置,又去和太史公们交换意见,而有些问题,从春秋而来,却并没有“唯一真理”。“我们这位灵王,有时想起事情来不像是活在春秋,倒像是活在网上”,在《变成人的王》中,李敬泽站在今天喧嚣的网络时代,却将历史上昏庸无道的楚灵王一把拉到了现代社会。于是,楚灵王身上照出了“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裸奔的国王,这位灵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他们兼秉邪恶与幼稚,他们会伤害很多很多人,但那并非出于深思熟虑的恶意,而是由于缺乏现实感——对他人的感受麻木不仁,对世界赖以运行的常识一无所知。这样的活宝应该送进幼儿园或精神病院。”

在历史的缝隙里,我们听到了一声叹息。我们看到了楚灵王在穷途末路之时的灵魂觉察:“人之爱子亦如是乎?”李敬泽评道,这句话是灵王一生的真正起点。所以,这个灵王,是“我”在春秋时遇见的人,而不是鬼,也不是妖,他,也是一个人。

读书至此,扼腕叹息。而刚才,明明是读得不停地发笑的。这正是《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的独特魅力了。

一部《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字字都在微言大义。我们跟着作者穿越去那个遥远得已经模糊的年代,在2000多年前的时间河流里(本书的时间线从春秋截止于战国时期),我们看见了我们的精神源头,再次见证了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那一群大写的中国人。春秋无边无际,至今还在路上。我们和热爱春秋的作家李敬泽一起,奔在春秋路上,在春秋时代游荡。

李敬泽在书中表白自己的那份痴爱:孔子生当春秋,他认为春秋不好,老想回到春秋前;吾不如夫子,能回到春秋就已经庆幸,而且但愿能一落地就碰见臾骈、士会,哪怕是做他们的敌人。他喜欢臾骈和士会,因为这两个春秋人辟出了另一番“春秋高士之义”来,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是“终不相见”。读完这个故事,我们也不禁跟着作者一起叫好:这两人,好有个性啊,好有派头啊。

李敬泽说,人们普遍认为春秋时代是一个沉沦崩坏的乱世,但是“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他究竟喜欢那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的时代什么呢?我们在他的字里行间寻找到蛛丝马迹。他说,那个时代有荷马史诗般的壮阔和莽荡,人都是巨兽和巨神,他们的馋、贪婪、嫉妒、愤怒、虚荣等等欲望和情感都是天大地大翻江倒海之事。他说,春秋时的人飞扬跋扈、血气方刚,很有个性也很有娱乐性。他对春秋的这番偏爱,也代表了一个群体的热爱。

读完全书,我竟起了一点迷惑。不知是先有了李敬泽写春秋所注入的那种酣畅痛快沉醉幽默天真偏爱之风,才有了书中那么些活灵活现的春秋人;还是先有了春秋的老实人和天真汉,春秋的骄傲爷们和傲娇娘们,才有了李敬泽笔下如此生动鲜辣有趣灵魂的春秋景致。

他肯定是一个热爱春秋“真气”已久的作家,才在岁月里炖出一本弥漫着春秋的“真气”的书。在书中,我们拉近了镜头,放大、拉近,放大、拉近,我们和他一起,抵达了他们的世界,与他们一起大声说笑、争辩,打打闹闹也可能擦枪走火。在他热辣滚烫的镜头下,春秋,一个遥远的时代,带着天真烂漫憨厚的少年元气,在我们的时代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