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掏耳记 | 云间夜话

图片

掏耳记。视觉中国|图

附近新开了一家掏耳店,名字还挺新鲜的:“可视采耳”。若夫《诗经》有一首名诗叫“卷耳”的,它倒来个“采耳”,不禁想进去瞧瞧了。店主说,检查是免费的。我等更想讨个小便宜了。

人身最不被理会的大约就是耳朵了。相比牙齿一天起码两次甚至三次被惠顾,耳朵可能一年都不被临幸一次的。

然事实上你不可一刻无此君。所有的贬褒物议,飞短流长,有的让你高兴,有的让你沮丧,拿我来说,自小家族里出了名的“说不得”,听不得任何坏话,一被数落就哭,故父亲在世时老说我“骄傲乖张”,咒我哪一天耳朵全堵了才好。说是“耳钝成材”。

成材就别想了。耳堵被他说中了。

差不多每次理发,师傅都要对我的耳蜡善意地埋汰几句,必欲除之而后快。一般情况下我都佯装没听见。事实上,这耳蜡算是雅称,说直白了就是耳屎,形象点叫糖耳,直观点叫油耳,卫生点叫耳垢,文艺点叫耵聍,《黄帝内经》里就叫它耵聍。更有叫它“耳黄金”的,难不成有了它就耳根贤明,可直接升级“脑黄金”而转化为“虚心纳言”一类的优秀品质了?

体质使然,我的听道里一向盛产此物,大概潜意识里还是在乎父亲的话的,那就是任由它“堵”,记忆中除了自己动过一次手,从没让剃头师傅掏过。

大约二十年前,它大得实在离谱,成天在耳窿里滚动山响,一个没憋住就自己掏了,耳挖子慢慢地挖,细细地撬,足足挖了60分钟,最终挖出的竟有枣核那么大,玉髓一样的绛紫色,半透明。邻里左右传看,竟被人收藏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医生用光纤棒一看,就大惊小怪地啧啧连声。“多大?”我问。“根本看不出,里面全堵了。”他说,堵得跟墙似的。我说多少钱。他说,不贵。像做胃镜,让您一边欣赏自己的器官,一边浏览保洁过程,这么大的家伙,一个耳朵才收50元——如果另一只也像这么大的话。

见我点头,操作就开始了,像盗墓的,最先只是试探个方位,小撬子东笃笃,西戳戳,一见有缝,就把光纤棒插入,耳道一下子亮堂了,我第一次看清了放大了的耳屎,像一团两头尖的橄榄核,于是小撬子如剜蛋一样沿着耳屎的边缘轻轻剜了一遍,以俾它脱离它的基本盘。

“很硬”。医生说着伸入了一把微电锯,把硬核一切为三,那过程微电锯震动着,微疼而麻酥酥,痒兮兮的快感像温暖的海水一样流注全身——医生有点紧张,二十多年不挖的新“枣核”,不知可不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而当巨大的耳屎渐渐临近耳门时,医生喉间又不断地发出响尾蛇似的吃惊的嘎嘎声和嘶嘶声,我则差强体会到了什么叫分娩,男人的“分娩”——耳穹像产道般被死命地撑大,再撑大,强大的颞部因不必担心会阴撕裂而尽情受压,并向太阳穴附近放射着肿胀的欣快,要知道,耳道一旦被硬核填满,则越临近窄窄的耳门,耳挖子越难插入,此时只好多角度地撬剔,使其隆隆地缓缓外移,说“隆隆”,因为此时整个听道里响得震天动地,如七十二家房客造反,那是耳屎的大迁徙,待到尖嘴钳出动,钳住那“枣核”后,只听得“噗咯”一声——如弹头落盘,“分娩”成功,头部为之一松,那种快乐才是跨性别的了。

要说的是,几千年来,对耳道的事一旦自己动手则永远是看不见的自慰,你只是摸索着撬挖,现如今的极细纤棒一伸入,一切改写了。

“枣核”迸出后,医生继续让我观摩耳道里的残余杂碎,灯光里,整个耳穹像杭州南高峰下的石屋洞,无数小耳垢一如钟乳石丛生,有倒垂的,有横逸的,有斜插的,有打垒的,细看石凳、石台、石臼、石杵又什么都有,像煞中药加工坊,医生开始征求我的意见,激战后,阁下此处像个被废弃的古战场,您倒是打扫,还是不打扫?

反正打扫抑或不打扫都是50元。那就继续吧。

他的耳挖子再次在纤棒灯的强光下迅速移动,如同清除粪窖的长勺,它先是沿着穹底屎壳郎似的轻轻推铲,让无序粗粝的残屑相互黏连而越滚越大,继而再次出动鳄嘴钳——扁扁的,初看鳄嘴似的可怕,但一旦钳住屎球就神威大发,那大坨大坨的金黄色的片状物在鳄嘴的咬啮下隆隆地被拖出,耳道迅速呈现三维彩色的全息图,放大了看,有梯田,有垄亩,有曲径,有洞扉,总的来说像砖砌的甬道一样整齐,虽然表面仍密布着薄薄的一层油腻。

医生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油腻不可洗,既防小虫,也防进水,可迅速排水。耳朵不能太干净。

耳朵不能太干净。至此忽而想到著名的许由洗耳,据说他每听了浊世之言就要去汝州城北五十里的“洗耳河”洗耳,这也未免太做作太矫情了吧,所谓正本清源,浊言的源头在“浊世”,浊世不除,耳清何为?

况且要说示范效应,这荒山野岭鸟不拉屎的,你又洗给谁看呢?古人真是今人看不懂的咧。

胡展奋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