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为“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原因是许多皇帝也怕留下历史骂名。其实,以秦制皇权之专制酷烈、皇帝作为天子之崇高神格,如果仅从理性上着眼,他们完全没有理由害怕史书。史书能制约他们的真正原因,是事关他们死后的灵魂待遇,皇帝再尊贵,也没有信心能管到身后太远。
中外历史早期,君主都是从萨满巫师演变而来。不过,有些地方的萨满巫师因各种缘故失去了军政权力,如两河流域的早期城邦,萨满巫师委托商人组织力量作战,最后具备武力的商人取代萨满巫师成为国王,却又因为巫师的制约无法将自己充分神化,因而形成神、王二分的格局。
而大部分地区则神王一体,即负责宗教祭祀的萨满巫师同时也是负责军事作战的君主,因为军事能力或者说带领部落取胜的能力本身也被视为巫术,能够经常取胜说明部落首领法力强大。
既然“经常取胜”是萨满巫师当首领的合法性来源,那为什么能够取胜、怎样确保经常取胜,就成了萨满巫师维护统治的首要问题。
一开始,巫师通过宗教仪式向天神祈求帮助,他们认为能否取胜全看天神的心情,所以除了尽量虔诚和把祭祀排场搞大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但是经过多少代人几千次几万次的战争实验,原始人还是能总结出若干经验,比如在战前仪式中做了什么、在战斗中做了什么更容易取胜,这些经验被萨满巫师口口相传,代代承袭下来。
这些经验也不仅限于军事领域,在宗教仪式上做了什么能让部落更团结,做了什么能让农地更高产,人们都会逐渐发现一些经验,甚至朦胧体会到这些经验背后的逻辑,这个过程可以称之为“巫术义理化”,即从毫无技术含量的单纯求神,变成依照特定的方式来预期固定的巫术的效果,在巫术方式和巫术效果之间建立逻辑链,是人类理性的第一次大觉醒。
随着经验积累越来越多,口口相传因为巫师记忆力有限,一些内容可能会丢失,而相比于文字,口头传播的随意性太大,几代人下来内容可能大大走样,原来有效的现在无效了,经验的可验证性差,这时社会对历史记载就有了需求。
但是,有了需求不等于真会诞生历史学。乔治忠《中国史学的起源及早期发展考析》一文中论述,史学起源必须兼具三个条件:一是有比较完备的文字和历法;二是社会运行机制上产生了对于准确历史记忆的需要,促使人们对过去进行总结和理性思考;三是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造成普遍的自觉记史意识和记事求真的强劲信念。
前两条大部分文明都能达到,第三条则未必,文中举古埃及为例,虽然文明发展到很高级别,但记录往事的时候并无求真的热情,埃及法老经常把祖先的功绩归给自己,对纪念碑进行胡乱篡改,也就难以生成原发的史学。
中国能够实现第三条,与周灭商有巨大关系。周人远比殷商弱小,即使在灭商之后也仍然自称“小邦周”,与殷商残余势力仍有较大的实力差距,但就这样也灭掉了辉煌的“大邑商”,这对周人的观念冲击巨大,周人不免要想这是为什么?
因为周人深受氐羌牧民的文化影响,氐羌牧民又受印欧牧民的文化影响,因而周人跟与东夷文化联系紧密的殷商具有较大的文化差别。基于巫术逻辑,他们不免会想,是不是殷商的那一套巫术体系是错的,才会被自己以小博大,所以,他们要对殷商的巫术进行检视,发现其错误所在,反过来强化自己的正确经验,这就是周人口中的“殷鉴”,其中很多内容被记录在《尚书》的《康诰》《酒诰》《梓材》等篇目之中,这对中国史学的产生具有重大的促进作用。
“殷鉴”也还不是真正的史学,但周人毕竟具备了强烈的总结历史经验的意识,于是西周在朝廷内部设立太史寮,以各种史官来记载巫术仪式的效果,这些史官都是宗教祭司,他们“兼执筮与卦”(《仪礼·少牢》),掌管卜筮,同时还要观察天象来推测天道。《国语·周语下》记载,单子就说过“吾非瞽、史,焉知天道”,正说明史官可以知天道。
当史官总结出来的经验越来越多,就可以得出越来越多脱离巫术范畴的规律,如马王堆帛书《要》所言“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此时仅懂得仪式(赞)的传统巫师,地位已经不如能够掌握规律(术)的历史巫师了,巫术演变到这个地步,史学就真正诞生了,其时间大致在西周后期到东周初期。
值得强调的是,史学诞生之后,虽然理性和史实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但巫术经验仍然是其重要内容,如《史记·天官书》记载的就全是星相对人事的影响,《汉书》《后汉书》《晋书》《宋书》《南齐书》《隋书》《旧唐书》《旧五代史》的天文志、五行志,还有《宋书》的符瑞志、《南齐书》的祥瑞志,《魏书》的天象志、灵征志,都记载了大量的巫术内容。宋以后的史书因为唐宋变革的观念变化,巫术内容明显减少,但在天文、五行等志书中仍然偶有见到。
齐国太史兄弟不顾崔杼的屠刀,前赴后继地记录“崔杼弑其君”,固然是史德的体现,但史德的来源恰是宗教的震慑,因为身为祭司,记错了巫术经验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彼岸后果;孔子说治理国家最好“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背后的原因今日已难以确知,但应该存在对三代典礼的巫术效果的比较。
所以,历史一直具有宗教背景,西方亦不例外,历史记载与基督教牵扯极多,要到近代理性主义、客观主义、历史主义、实证主义等历史学派迭相兴起之后,才完成与宗教或巫术的脱钩。
明白了传统历史学与巫术关系如此密切,就可以从巫术的角度来理解帝王对史书的恐惧。电影《寻梦环游记》展示了在墨西哥文化中,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去之后,你的灵魂将会消亡,这其实是全球史前宗教的共通观念。中国亦然,古人认为确保自己永存于其他人的记忆之中,灵魂就可以“不朽”。
要达到这一点,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壮大家族,只要你的家族存在,就会持续对祖先进行祭祀,你的灵魂可以不断地得到滋养,保持能量充沛。但世事难料,万一家族覆灭了呢?毕竟即使贵为皇家,仍有可能改朝换代,一旦后继无人,先祖的灵魂就惨了。
所以,更好的办法是进入公共记忆,通过立德、立功、立言受到公众跨越千年乃至数千年的尊敬,这庞大的愿力可以让逝者的魂力得到极大的补充,成为儒家所称的浩然之气、正气,获得“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的力量。
同理,青史留名,如果是美名,有助于灵魂长存和壮大,如果是恶名,则万民的咒诅会促进灵魂的消亡,让灵魂受苦。这才是古代儒家士大夫不怕死的道德根源,这才是皇帝害怕史书的关键因素。
所以,“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这句话是没说错的,因为历史学来自巫术,且长期没有完全脱离巫术。
•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