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永生是一场漫长的死亡——读李衔夏长篇科幻小说《无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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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黄靖怡(华南农业大学2022级中文五班)

刘慈欣的《三体》中,有过一个“科学边界”之问:以人类的认知能力,现代物理学的发展会不会已经触及了一条底线?底线之下的世界,又会如何?从科学的角度看,这是无法解答的问题。而在文学的角度,人类的想象力却可以为这个问题写下几个注脚。《无无》是作家用想象力投向未来的探路石,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信笺,为我们的新世界提供了一种可能。

《无无》显然代表了作家李衔夏创作长篇小说的最大野心,不带一丝一毫讨好读者的意味。这是一场极端的文体实验,读者势必要在阅读过程中调动自己全部的思维力量才能跟上作者的野心。大段的哲学论说代替了常规的心理独白,极端平直的理性叙述代替了常规的细腻描写,极力向小说中构建的那个永生的科幻世界的理性感靠拢。

《无无》的反常规书写集中体现在小说主角夏元贞身上。作为一个区别于传统小说的高度符号化的人物,夏元贞是一把无所不能的钥匙。作家不再追求将这个人物塑造为任何一种典型形象,“夏元贞”千变万化、无所不能:她是演员、诗人、棋手、哲学家,是生活中的女人,也是舞台上的男人,她强大的精神力量通过小说中的意念传感器可以化为杀人不眨眼的利刃。读者很难定义这个人物的性格特质,而小说中变幻的人称也使这种典型化的尝试变得更为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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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人物成为作者意志的载体。我们看到她一次次主动或被迫地将自己逼至身体或精神的极限,又在作者的“帮助”下巧妙地全身而退。正如小说第三卷的开头所说的:“我们就是夏元贞,或者是古往今来的人类,也是其中任何一个。”夏元贞作为符号存在于小说中,人物的意义被解构了。这种元小说的倾向打破了常规的阅读期待,让读者感到无所适从,不得不调整自己的阅读策略,最终达到作者期待的效果,也就是深层次的互动思考。

将人物的这种符号化进一步强化的,是《无无》特殊的行文结构。不同于其他长篇小说“长途跋涉”一般的阅读体验,阅读《无无》更像是在原始丛林中探险,总有不期而遇的转折。小说第一卷的中心事件是夏元贞和郑迎风的对弈,却终结于夏元贞和欧阳院长的意外性关系。第二卷是小说的插曲,突然转向夏元贞的第三人称的自我剖析,反省着各种“不伦之爱”和复杂的哲学问题。第三卷是全面展开的狂想曲,人类深陷人工智能的囹圄,夏元贞作为人类代表与人工智能欧米伽狗以围棋一决胜负。

情节的碎片化带来了结构上的空缺,使读者将注意力放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老子、加缪、康德轮番登场,成为主角在棋局中对抗现实世界的武器。浮士德病毒、碳硅混血儿“三体”是对以往经典的戏拟,更是明晃晃地提示读者要注意言外之意。前后两篇自序中,作家已表明态度:“真实感”不是小说的终极目标,刻意空缺细节留下了人工痕迹也未尝不可。这种自我袒露的虚构感,似乎在邀请着读者加入小说一同书写故事,不再做单纯的旁观者。

在这样一种文体游戏中,作家向读者传达的“真理”也愈发清晰。时代的新生造物,反而一步一步将人类引上迷途。意念传感器是现实中网络世界的进化体,人类进一步困在虚拟世界的信息海洋中无法自拔。永生胶囊看似使人类摆脱了时间的束缚,人类的精神痛苦却也因此迎来前所未有的大爆发。挣扎中,夏元贞(也许是作者自己,也有可能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离现实越来越远,离古老的哲学讨论越来越近。也许人类拥有的一切,最后也会归于“无无”。然而无论是蒸汽时代还是小说中的永生时代,人的心理似乎并不能跟上科技的发展,后现代人类在文化心理上的孱弱暴露无疑。在阿西莫夫的时代,人类的宇宙探索和十八世纪的地理大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区别。而在一波又一波科技浪潮袭来之后,科幻小说表现的“美丽新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科技能帮助人们克服身处宇宙的孤独感吗?还是像我们先辈说的一样,人类永远只能待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自我怀疑中?《无无》的十九个章节都在和读者严肃地探讨着这个问题,处处透露着人本精神。正如琳达·哈琴所认为的那样,对小说叙事传统的背叛并不代表作家丧失了人道主义关怀,而《无无》对个体困境的探讨印证了这一点。夏元贞遭遇丈夫李红兵的意外死亡,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家婆的责任。面对领养来的小孩李繁祁,夏元贞也几度因永生带来的年龄定格而陷入伦理困局。夏元贞的个体困境、人类的永生困境和宇宙的量子困境三者层层递进,共同组成了小说“三三”的主题结构。人类和宇宙的关系,也正是在三者的共振中不断曲折深入。

《无无》是科幻元素融入先锋小说的勇敢尝试。正如作者李衔夏本人在后记中说的:越是强调纯文学,其实初衷越是不纯。文学为科学提供反思的视角,而科学也带着文学突破着现有的边界,科幻小说的意义正在于此。所谓科学的边界,也许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而《无无》等在这里,提醒着现代人,对抗虚无是每一个个体都必须思考的课题。

供稿|王晓娜
编辑|姚纪芳
来源|羊城晚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