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 | 刘荒田:猝然书香,来自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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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荒田【美国】

……凌晨五时多一点,被惊醒——一声清脆的“噗”。揉揉眼,睁开,房间虽晦暗,但可以肯定没有哪种家具、电器发出这种声音。

继而,一种稔熟的气息弥漫开来,清新里带点儿辛辣。开向后院的窗子留下缝隙,莫非酢浆草的花香?酢浆草的花信已到,可是花没香味。

和水仙花香有点像,可是,家里不曾供养水仙。床畔书架上沉默的书提醒了我,对了,新书的香味!

闭目,贪婪地吸了好几口,影像回来了:铺子的介砖地面,放着两捆包扎成长方体的货物,被水草搓成的绳子绑得结结实实。

我从布帘子后面闪出,提起从厨房砧板上拿的菜刀,咔嚓,绳子应声而断。哦,是在我家铺子里。霍然而起,穿衣之际,记忆完整而清晰地泛现。

那是距今逾六十年的1959年,我不到11岁,上小学五年级。此前的1957年,小镇的店铺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开店的大小老板进供销社打工。我家原来开的文具店关了,货架、柜台连同货物搬空。铺子成了单纯的住处。

成立人民公社后,党委会要求供销社开设一家书店,以填补空白。供销社的头头选中了我家铺子,图它位于小镇中心的丁字街上。

祖母这年56岁,被调出杂货门市部,成为书店唯一的员工。薪水依然是20元。这差使于她是求之不得,因书店只占铺子地下前半,后半还是家,上班和做家务两不误。

祖母才读了一两年小学,勉强写得出笔画少的字,对图书毫无认识,更别说品味。好在业务极简单,卖一本书,在笔记簿上记一笔账。

我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的助理。每天放学后及周末,由我一人坐镇。祖母放心地外出买菜,在厨房做饭。

柜台后一张奇高的四方凳,是我专用的。记忆中绝少顾客,连我家开文具店那些年必来的四乡小学老师也见不到一个,常来的是两个羞涩的少年,在本公社刚开办的中学上初一,他们没买书,有点不好意思地翻翻柜台外陈列的几本,侧着身子离开。

好些小学生好奇地从门口瞄瞄,嘀咕着走远。他们是失望的,因为“公仔书”(连环画册)摆放在玻璃柜台里头。能拿在手里,蘸点口水从头到尾看的,只有我这小小店主。

我很快明白,生意为什么如此清淡,人们都被驱赶进“大跃进”的热潮,“墟顶”的土高炉冒出浓烟,各色人等在工地苦战,妇女推拉其大无比的土鼓风机(风柜),男人在高炉旁的高架上鼓搅,小学生在敲碎矿石。

战通宵成了常态,通夜汽灯和火堆把半个天空映得有如白昼。谁有闲钱买书,谁有心思读书?

我倒是例外,趁这机会疯狂地读。公仔书包括《三国演义》和《水浒》系列,全部读完不消说了,书架上的大部头,《迎春花》《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是报纸推荐的热门书,都读了。不过瘾,啃半懂不懂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海上花列传》《儒林外史》。

这段岁月于我的成长,其一锤定音般的意义,到晚年才有所体悟。大略言之,最重要处在于形成甄别“雅”与“俗”的直觉。

祖母放权相当彻底,由我打点一切。一个月内,总有单车站的工友,把打包的新书从县城新华书店载进铺子内。这就是我的盛大节日,开拆时的心情,恰如美国的孩子平安夜打开包装完美的礼物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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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忙剪断绳子,拆开马粪纸封皮,“即将有新书看”的狂喜掩盖了神秘感。新油墨的香味顿时飘散,对了,就是它,穿越漫长的岁月,抵达大洋彼岸。

原来,它被记忆埋藏,如雪被下的种子,胚芽冷不防地顶破板结的泥土。我乐颠颠地清点册数,作好记录,按类别放上书架。这过程极缓慢,因为我必一册一册地翻。哎,有老舍的《骆驼祥子》呢!这个晚上,小号煤油灯下,读的就是它啦!

至今回想,入不敷出的简陋书店,并无财务监督制度,每卖出一本书就在登记簿上写上一行,按月结算。没有盘点,核账那一套,即便有,谁耐烦逐本计算“码洋”?如果把书款贪污掉,不会留下任何证据,除非领导来个微服私访。然而,无论我还是祖母,中饱私囊的一闪念也没有过。

书店存在了一年多,供销社受不了亏损,将它并入百货门市部,迁出我家铺子。从此,我和小伙伴一起,只能对着玻璃柜里的“公仔书”干瞪眼。

老来,久远的书香竟越洋偷袭梦境,实在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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